未央 五
他咳嗽了两声，一把端过烛台……
火焰窜的很高，烧毁的灰烬飘在空中，浓浓的黑烟连成一条，似叹息，似解脱。
叶怀南拥着夏听白，肃穆里带了三分笑意：“娘子，再也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了，从前是那妖怪迷惑于我，往后我定对娘子一心一意，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夏听白靠在他怀里：“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嗓音如丝如滑，三分妩媚，两分冷淡，一分萧索。
叶怀南，你还记不记得，你若不是全心全意爱我，我便把你的心挖出来…呵呵……
…
天空深沉的可怕，厚厚云层慢慢积累，吞噬了天边最后一缕微光，远处闷雷阵阵，一边暴雨在所难免。
秋元抬头看向天际，神色恍惚，那天，也是这样令人窒息的天气。
那天是普阴门和灵雎门两派赏猎大会的日子，秋元提着师父早间传授给他的“鹿鸣”剑，站在弟子的队伍中，高台上是哪家的师叔辈在讲话，他无暇去听，脑子里想的是灼灼桃林里那个爱吸血的灵魅。
她是不是忍不住昨天晚上就把剩下的那只兔子给吃掉了？她现在在干什么？一只兔子根本不够，她现在饿不饿？
怀中还放着昨夜提笔写的几句小调“昨夜小寐，疑君互至，却是琉璃火，未央天。”贴在胸口处微微发烫。
下意识发现自己想着她竟无意识翘起了唇角……不妙，不妙。
秋元立马甩甩头，立得端正，认认真真去听台上那位头发花白是师叔讲话，天边的云层翻滚的越发快速。
赏猎大会地点定在无鹫峰，里头有普阴门的长老们在各处抓捕回来的灵兽，弟子们要将灵兽毫发无损的带回到这里来，以此检验弟子们的资质。
他想的却是顺便抓些不是灵兽的动物带回桃花林，那只好吃的灵魅看见了一定会很开心吧。
未央戳着已经死去的兔子，可怜兮兮的冲它说了句“对不起啊小兔子…”，这是她每次吃完东西都会做的事，虽然秋元每次都会不屑的说一句“你吃都吃了，这样的行为会让人家兔子心里有障碍，还以为你故意的呢……”
可气啊可气，天生不吃人类的五谷杂粮，只能靠血液和阳气存活也不是她想要的啊，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秋元！想到秋元，未央顿时精神抖擞起来，她昨天就想告诉他了，她已经修好了真身，是可以离开桃花林的。
不知道秋元现在在干什么？他会不会也像她想他这样想她呢？
这样的想法越来越激烈，未央猛的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草灰：“秋元，我来找你啦！”
天际的云层加厚，“轰”的一声，无边无际的大雨倾盆而下，无鹫峰顿时升起浓浓雨雾，抓捕灵兽越发艰难。
秋元一面留心灵兽的动静，一面寻着普阴门弟子留下的记号前行，暮然间，闪电“唰”的划开天际，一阵霹雳雷声震耳欲聋。
他呆呆的立在原地，瞪大了双眼，大雨也挡不住的腥味扑面而来，流到他脚下的雨水变成一片血红。
怎么会……怎么会……
视线的尽头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一具一具，躺在血泼中，清一色白色道服，血污片片，都是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同门师兄弟……
怎么会……视线的尽头除了尸体，还有一个抱着双膝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粉色身影。
双手鲜血淋漓，唇边残留着一丝没有来得及擦干的血迹。
未央惊吓之余抬头终于看见那个心心念念的人，正要站起身来，秋元身后突然赶来大批弟子，看着眼前的景象皆是目瞪口呆，随后是滔天万丈的怒火。
熊熊的要将她寂灭，将她化为虚无。
他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你为什么……我不是每天都有送吃的给你么？只有一天……你都忍不住么？原来……原来你的本性也是嗜血杀人的么？我以为……我以为……
“秋元，你信我！”未央躲避着沾满腥色寒剑，寒冷的杀气令她汗毛竖立，她声嘶力竭：“秋元，不是我！你信我……”
雨雾里的秋元不言不语，紧紧攥住“鹿鸣”的手青筋爆起，他垂眸遮住哀伤的神色，静默得仿佛一尊雕像。
此情此景，叫他如何再相信她，他师门几十个师兄弟黄泉下的冤魂，叫他如何相信她。
隔着两丈距离，未央却生生感觉到她和秋元隔了万水千山，他眼底的冷冽、疏离、恨意，深深的刺进她心里。
雷声轰鸣，墨色的天空沉沉的压在人人心口，未央重重喘息，身上已经被尖利的刀剑划得血肉模糊，两丈之外的那个人，袖手旁观。
他也是想杀了自己的吧……未央垂眸敛神，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半分表情，冰冷的触觉……那只是雨水吧。
那天的雨，下得真是哀伤啊。
她修成真身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看他，想把昨天晚上练习了很多遍的话说给他听，想告诉他，她偷偷学了一首他们凡人的诗。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她还想告诉他，她喜欢看见他，喜欢听他说话，喜欢看他笑，喜欢他抓来的兔子，喜欢他嘴唇的味道……
她想，原来……她喜欢他。
未央被众人发现是灵魅，合力将她擒获，她不再挣扎，被押送上普阴山，送上寂妖台，处以千刀万剐之邢，以慰亡灵。
有人说，她们精怪鬼魅，生来便是要害人的。
她不懂，她于混沌中生，她吸食血液而活，可她却不曾害过人，她不懂…
那些普阴弟子不是她杀的，在她到那里之前他们就已经被人杀了，只剩下一个弟子在和另一个黑衣人对打，她一看，那个弟子和秋元是穿同一种衣服的，便想出手救他。
可是她刚刚修成真身，法力低微，打不过黑衣人，那人一刀杀了那名弟子之后将她打伤，她正痉挛着，嘴里被震出一口血，抬头便看见雨雾中的秋元……
不是我，不是……秋元，你信我……
他不信她，她就在他面前被千刀万剐，她忍着痛望过去，他面无表情，同台下的所有弟子一样，站成一尊雕像，面无表情。
原来，他也有不会笑的时候啊……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会这么痛呢。
未央慢慢低下头，她已经残破不堪没有意识了，嘴角沁着一丝笑。
原来，她的喜欢只是一个人的事，如此的寂寞荒芜。
灵魅，会有来世吗？
如果有的话，她再也不要喜欢谁了……
……
夏听白转过身，抬起手……
“以我之名，缚尔之灵，退！”
秋元破门而入，一把拽过叶怀南，将他护到身后，望向夏听白的眼神凄苦：“我说过……你再害人性命，我便不会手下留情……”
叶怀南一脸茫然：“道长？娘子？这是……这么了？”
秋元长叹一口气，少了一分凌厉，多了三分无奈，三分哀伤：“未央……”
“未……未央？？”叶怀南脸色惊恐，这个名字是他挥散不去的噩梦：“道长，你在说什么？这……这是我家娘子啊！”
夏听白的确死了，那晚她为叶怀南挡下未央的一击，未央微微有些诧异，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将手指从她温热的胸口抽出来，正打算去追叶怀南。
不知道夏听白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抓住她不放手，声音里满是凄凉：“放他走……求你……”
她觉得她傻，可是这样的晶莹剔透的爱情在她面前却像个讽刺。
好像毁坏腐烂的，只有她一个而已。
夏听白满脸倔强死不悔改，让未央想狠狠将她的信仰撕碎给她看看，逼着她承认这个世上并没有男人值得让她至死不渝。
她只想看他们绝望的样子……
一时间淅淅沥沥的雨点砸下来，落到头顶的瓦片上，点点滴滴敲在人的心头，恍惚间好似又回到那个无鹫峰下着无垠雨水的那天。
滴答……滴答……是谁的血水合着雨水滴落？是谁的泪水混着血水划过？
恍惚又看到雨雾之中，两丈之外，立着那个白衣的身影，隐忍的，战栗的，沉默的，面无表情的……
原来她没有看错，门口确实立了个人，仙风道骨，穿着普阴门长老的太极八卦袍，就立在那里。
他说他是秋元的师父，他却不是来杀她的，他说他是来替他唯一的弟子说一句对不起的。
他形容暗淡，显然是油尽灯枯了。
何必呢？她想，何必呢……
她当初被施以千刀万剐之邢的时候，秋元就立在她面前，眼睁睁看着，同台下的其他弟子一样，面无表情。
真是冷漠啊……叫人绝望的冷漠。
老道士结了个道家的大礼，他说他的弟子日日煎熬时时自责，所以他替秋元道一句对不起，可是，何必呢？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句对不起而已。
为什么要道歉？因为无鹫峰的事已经水落石出了，老道士下山的原因就是为了追拿凶手黑衣人，他自己也已经到了极限，寻过来，只是为了一句当年没有说的对不起。
可是，有什么意思呢？
她浑身残破不堪，鲜血淋漓的时候，她孤立无援，痛苦无助的时候，她千刀万剐被丢进妖冢的时候……真是无助啊……
她现在还记得，当初苟延残喘靠着妖冢里面残留的一丝腐朽的妖气存活下来，一点一点看着自己的伤口腐烂，掉落，重生。一点一点结出丑陋的疤痕，一条、两条、三条……
真是漫长呢……处处充满腐臭的味道，漫天的蚊蝇，整个妖冢好像只有她一个活物，空旷的，大的，冷的，腐坏的，真是寂寞，似乎整个妖冢溺毙在天尽头，再无前路可行。
真是漫长的一段寂寞无趣的时光啊……
好在，她找到了新的乐趣，那些阿谀奉承一心想得到她肉体的人，那些伪善的嘴脸，那些红尘里的尔虞我诈，虚情假意，让她兴奋，想要毁坏。
像是躲在黑暗中的猫，玩弄着懵然不知的幼鼠，只是因为它们弱小，她没觉得快乐，她只是想打发时间。
原来人绝望的时候，都会有一种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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