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泰西丝

泰西丝仰天发出无声的怒吼。厌恶、冷漠、焦躁、悲伤，更多的是愤怒。他为她而死。她从很久以前就告诫自己：男人，就是互相做个伴的。没有更多的什么。爱与不爱更是谈不上。特别是在异常残酷的世界里。身边的男人来来去去，死的死，走的走，从未获得安定。

        唯有他一直陪她走到最后，不论在任何时刻他都支持着她。她知道他对自己的感情。她故作不知，远远逃开。在生死界限模糊的世界里，情感是奢侈品，是弱点。她见过足够多的悲剧，决心摒弃它。但是，他的温柔极度内敛，从来没有索取，唯有一直付出。她固执的认为他最终会离开或是死去。

        结果。她对了。他死了。为她而死。

        本以为不会悲伤的她，也错了。悲伤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理智沉入黑暗的海底。复仇的烈焰，熊熊燃烧。而燃料便是灵魂。

        夺魂术，一个禁忌，是她复仇的唯一选择，也是她最后的选择。夺魂术，掠夺他人魂力为己用。此等禁术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却很少有人对它起贪念，是唯一一个人们能理智对待的禁忌。就如同它强大的威力，它的副作用也是众人皆知。魂灭，使用夺魂术的人全都魂灭了。不要小看人的贪婪，如果有一丝可能，夺魂术也不会沦为公开的禁术。

        作为使徒，一个高阶使徒，她必须要跨出那一步，为此她参与了位面争夺战。没想到运气不佳，黑暗议庭这个庞然大物，竟然对那低等位面感兴趣，等她想要抽身而退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天无绝人之路，突然爆发的位面震荡救了她。可是命运给她开了个玩笑，加西出现了。作为“旅者”，他居然受伤了。好巧不巧遇到了泰西丝。使徒如何是旅者的对手。只剩灵魂的加西轻易地夺取了她的肉身。不可能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如果不是关键之时，她领悟了“魂力”，从此就没有泰西丝这个人了。但即便如此，她也只逃出了灵魂。

        “魂力”是踏出那一步的关键，可肉身被夺，一切又变成了空中楼阁。而“魂力”只能保证她的灵魂暂时不灭。她甚至不能熬过下次“降临”。绝望的时候，伤痕累累的他拿着夺魂术笑着对她说，没事的，我们会找回你的肉身。她哭了，可惜那时的她已经没有眼泪。

        于是，两人不停的追逐这加西的背影，最终在这个世界锁定了他。战斗是不可避免的。他不顾一切冲破这个世界的张力，为此引来了天谴。为的是什么？不过是为了在不伤害肉身的前提下，将加西消灭。而他就在她面前化为尘埃。

        他好傻。

        她的情绪失控了，失去了理智，将“不能频繁使用夺魂术的告诫”抛诸脑后。没有了节制，没有了束缚，夺魂术的副作用一下子爆发了。“魂力”的量越来越多，她的意志却在被消磨。

        那“魂力”到底是什么呢？顾名思义，魂力，魂力，灵魂之力。灵魂是有意识的精神力聚合体。一般来说，从出生到死亡它是不增不减的，没法运用的。死后因为没有的意识的束缚，会消散。但如果跨出那一步，领悟“魂力”，生命的形态便会不同。

        对“魂力”的运用、运用的多少及程度，便是区分生命层次的唯一标准。

        如果没有意志的淬炼，魂力就说白了就是精神力而已。泰西丝的问题是，魂力是纯净的，而意志却是驳杂的。每吞噬一个人，那个人的意志便会融入。最后的结果是灵魂崩溃，没有例外。这也就是夺魂术凶名赫赫，却很少有人问津的根本原因。

        泰西丝就处于这种状态，她的行为近乎本能，她要复仇。加西还一刻没被消灭，她就一刻不停，誓要与之一起燃为灰烬。千辛万苦夺回的肉身竟无人问津，遗落在灰雾某处。而泰西丝对此不在乎。她以灵魂之体附在其他人身上，追寻着加西的气息。

        有件事要解释一下，以免大家一头雾水。灰雾是位面屏障被损坏后的一种修复机制。它在修复的同时，还会溶解非本世界的任何东西。在这个案例里，指得就是泰西丝。灰雾会消融她的魂力，导致她无法长时间暴露在灰雾里。所以她要不断的附身，不断地补充魂力，简而言之，就是不断地催动夺魂术掠夺魂力补充自身。但是，一旦被附身的人的灵魂被吞噬，泰西丝就没了庇护，她就要“挪窝”，而沾染这她气息的尸体就会被灰雾认定为泰西丝，从而消融掉。就像潘一样。

        泰西丝就是死亡天使，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加西并没有逃离，或者说不能。因为他也是灰雾的目标之一。但是，他的气息时隐时现，越来越弱。泰西丝不知道为什么？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是单纯地向消灭他。

        当她感应到凯蒂那强大的精神力的时候，她本能地朝叶离三人赶来。叶离只是个倒霉蛋罢了，无意中成了泰西丝的猎物。

        泰西丝躲在潘的身体里，而且故意不吞噬他的灵魂。以最小的代价，换取长时间的庇护，为的就是躲避灰雾的吞噬。但这也不是万全之策，她的魂力过于狂暴，容纳她的肉身没有达到一定强度的话，会奔溃，会腐蚀。肉体活生生的腐烂。潘是个大容量的容器，称得上坚固，可即便这样，泰西丝还是不得不，时不时陷入沉睡，以此降低对容器的影响。最后的时刻，甚至不惜魂力强行缓解肉身的溃烂。相比灰雾对她的消融，这只是九牛一毛。从头到尾就没有潘，只有名为潘的傀儡。

        叶离和凯蒂在泰西丝眼中不过是蝼蚁，蝼蚁居然能在她手中逃离，这让她怒火中烧。那个雄性的蝼蚁很特别。居然能免疫魂力的伤害。要知道，不光在物质层面，在精神层面上，魂力也是独居破坏力的。叶离能免疫这种伤害，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

        任何一个领悟魂力的强者，都会坐下来研究。只可惜，泰西丝现在只剩本能和复仇了。

        “贝尔”整个眼睛都变成了金色。光翼再次变得清晰，甚至更为耀眼，然后一下子缩进了体内。“砰——”飓风削地，暴雷般的声响在灰雾里荡漾。他紧追叶离而去。

        一个人影在灰雾笼罩的废墟里穿行。速度极快，一闪而逝。

        叶离光着脚丫，趾间都是污泥。生死关头，他没有留力，他的鞋早就不堪重负。但他没空理这些，只是保持着静默，闷头狂奔。认准一个方向不停地跑，竭尽全力地跑，不做任何停留，让身体向前冲刺。他的上半身几乎与地面保持平行，为的只是更加迅速。双腿化为虚影的同时，异样感充斥心灵，他感到奇怪，甚至觉得疑惑，因为没有人追来。如此轻易得到自己想要的，反而让人疑神疑鬼起来。

        按理说，以泰西丝的速度追上叶离还不是一二三的事情。但灰雾对她的影响已经不能用严重来形容了。加上她的魂力损耗太多，只能躲在贝尔的身体里，操控着贝尔追击叶离。

        叶离一直关注着身后的动静，起初还能听见雷爆声，现在却是一片寂静。这是否说明已经甩掉敌人了呢？他不知道，不能肯定，也不能停下脚步。

        “应该不会追来了吧？”凯蒂的低语声响起，掠过叶离的耳际。

        叶离没有说话，继续狂奔。身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恢复，但这不能给他一丝安全感。他不能停下，感觉停下的那一刻就是死期。没有理由，纯粹的直觉。泰西丝的强大，是不能以理性分析就可以解决的存在。这种时刻，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停下吧。你不觉得自己在兜圈吗？”

        凯蒂见他眼神专注于前方，有些呆滞，身体猛然一动。她个不高，身材极好也不重，整体可以用娇小来形容。原本是缩在叶离怀里的她，这一动牵动了叶离，为保持平衡，他只好压制脚步，减慢速度。

        他低下头，说：“有什么高见吗？”

        只见凯蒂的脸颊苍白异常，犹如大病初愈。精神更是萎靡，但眼底隐秘的光芒反而更盛了。再仔细一瞧，却是什么也没有。是错觉吗？叶离问自己。

        “跑了这么长的时间，以你的速度，早就应该看到海岸线了。要知道这可是一个岛，四面可都是海。你不觉得奇怪吗？”

        没错。叶离停下了脚步。凯蒂说得没错。照常理，自己无论是朝哪个方向跑，都应该出了岛的范围。如此说来，自己迷路了。凯蒂兜圈的推论不无道理。

        光顾着躲避敌人的追击，连这显而易见的异状都没有察觉。叶离马上自我反省，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劲。不对。我自信是沿着直线前进的，虽然中间有过几次变向，但大方向是不会错的。难道是这灰雾的关系？

        叶离环视一周，视线所及之地依旧是破败的废墟，远处只能看到建筑物的轮廓。难道这灰雾竟能扭曲人的感知？有这样的想法倒也不是空穴来风。这灰雾不是寻常的自然现象，这点叶离早就知道。在大自然里，雷雨天是不可能会有迷雾的。而且在灰雾笼罩叶离的同时，从天空洒下的雨水就消失了。与其固执地认为雨停了，到不如怀疑灰雾将雨水隔离了。这个想法虽然离奇但更为贴切，因为不仅是雨，连风都感受不到了。

        这并非大自然的杰作。既然如此，常规极有可能在这里不适用，让人的感知扭曲也就并非天方夜谭了。本来在灰雾里，人的视界被压缩在狭小的范围里。光线、声音、气味恐怕都是如此，无法传播得很远。那么姑且将视线的极限称为“界限”。以此为界，空间被分割成一个个密闭的小空间，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会有回声。

        叶离再次迈开步伐。想要印证想法的最好办法就是的实践。正所谓，实践出真知。一个人想要知道自己是否走的是直线，方法有很多。比如利用一根长绳，拖着这条绳子走，边走边放，走上一段距离（最好不要超过绳子的长度）。行径的路线是直是弯，回头一看便知。当然，受限于地形也是必然的，但确保大方向上的“直线”却是可行的。

        就对叶离来说，就没必要这么麻烦了。他有同原理的简化版。起步的同时，脚尖一用力，踢起一粒石子，力道不轻。石子破空而去，叶离紧跟在石子后面。抛开三维空间不说，就二维空间来看，石子的前进线路是直线没错。两点成线，最简单的应用。

        理论上是这样，没错。现实中实施起来却是困难重重。因为这里不是一马平川的空旷地带，相反地形复杂，到处是障碍物。所幸叶离只是要一个参考，短短的十几米的距离，他就知道自己的方向感没有被扭曲。直线奔跑的时候，跨步间并没有察觉异样感。对控制力异常重视的他，对身体的控制更是令人发指。光凭跨步间的肌肉联动，他就能察觉自己走的是否是直线。这也是之前叶离自信大方向上没有出错的原因。现在有了“投石问路”的线路做为参考，就更加确认无疑了。

        “我并没有兜圈。”

        凯蒂一头雾水。只见叶离踢起一块石子，然后跟在后面，反复多次后，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样的话，让人不容置疑。凯蒂了解叶离的个性，信口开河不是他的为人，既然这么说了，必然是有把握的。

        “那么，这灰雾另有古怪。我们怎么办？”凯蒂一下子瘫软，失去了行动能力。她与贝尔的精神联系也切断了。可以说，她的命运掌握在叶离手中。

        这并没有让她惶恐。安心。是的，安心。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凯蒂现在的心情，那就是安心。她相信叶离。这份信任是建立在迷失之海千百次共度劫难的基础上的，它经受过洗礼和考验，越发敦厚沉着。她相信，即便叶离没有了这段记忆也不会抛下她的。

        叶离面沉似水，深深地看了一眼凯蒂。对于目前的境况，他是一筹莫展。他摇了摇头，苦思对策。

        突然，他察觉到周围的灰雾又浓密了些。毫无征兆的，一股压力在迫近。来不及细想，他向着压力的另一侧疯狂逃离。

        不久后，一个人影慢悠悠从灰雾里走出，来到叶离刚刚所站的位置上。

        “跑得可真快……跑吧……逃吧……”

        泰西丝的意志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了，原本复仇的欲望似乎被遗忘。猫捉老鼠的游戏带来愉悦。这种愉悦变成了他此刻行为的原动力。

        叶离一直在逃，一旦停下脚步，那股压迫感就会袭来。不知道逃了多久，过程中，叶离尝试过各种办法，但不论他如何努力，敌人像影子一般一直贴在背后。

        凯蒂已经完全恢复，伤势比想象中的要轻得多。她很想要帮忙，却心有余力不足。能力的性质决定了战斗是形态，一旦碰到“泛梦”无能为力的时候，她只能任人宰割。现实中，凯蒂的精神力只能感应周围人的“精神之光”。这是一片死域，几次尝试之后，凯蒂只能接受这一点。除了叶离，她感应不到任何人。

        “咦，怎么停下了？难道你有办法了。”感受到轻微的震动，凯蒂疑惑地问道。

        “你看前面是什么？”一边说着，叶离还一边向前走了几步。

        “这是……”凯蒂循着叶离的视线朝前望去，灰雾中一堵墙挡在两人面前像在对着她述说着什么。“怎么可能……快放我下来。”

        逃跑中，叶离一直抱着凯蒂，即便是她恢复了行动能力也是如此。凯蒂的脚程如何比得上叶离，介于两人正在逃命，一切只能便宜行事。至于男女之间的事，凯蒂不介意，叶离就更不介意了。

        转眼间，两人就来到了轮廓跟前，看清了它的本来面目。两人面面相觑，想到了一块。这是太空针塔，西雅图的地标型建筑。此刻，它那碟状的“轮盘”横在两人身前。当然两人只能看到其一角。圆盘的直径可有42米，身处在灰雾里，只能看到一部分。

        “你在想我所想的吗？”好半晌，凯蒂才开口说话。拗口的措辞和结构，彰示着她思绪的繁杂。

        “嗯——”叶离左右看了看，“不出意外，这里便是西雅图市中心了。”

        凯蒂不得不提出疑问。“瓦雄岛和西雅图中间隔着海……”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叶离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

        “我知道。是不太可能，可事实如此。”叶离盯住墙面，“关键是逃出去。你也察觉到了吧——天还没有黑，周围也始终是灰雾蒙蒙的。”

        “是啊……”

        在茫茫不着边际的寂静里，两人这样平静地站在一起。一道人影却划破了这寂静的长空。由上而下，坠在两人面前。

        该死，居然没有任何预兆。大意了。每当敌人靠近，都有一股压迫力，几乎成了规律。不知不觉间，叶离放松的了警惕，对敌人的靠近一无所觉。

        泰西丝出现的同时，从天而降的压力把有限的空间占据得密不透风。连凯蒂都察觉到了，她的身体病态地颤抖着，那压力有若实质，压得她无法呼吸。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压力什么的，不过是魂力对精神力的威压罢了。说到底也没什么，这只是一种感觉罢了。当你站在高楼大厦前抬头仰望的时候，就会有这种感觉。而此刻凯蒂所感受的，就是将这种感觉无限放大后的恐惧。

        叶离的感受就奇妙得多了。威压，他感受到了，却不能对他造成影响。他依稀能听到喧嚣的噪音在耳边低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纷繁嘈杂。

        屏息，凝神，戒备。排除外界的一切干扰。这是叶离现在所能做的。这是个死局。很明显，敌人能清晰地掌握叶离的位置。继续逃跑已经没有意义了。在绝对的力量前，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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