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梦魇

什么样的世界是由人的意志所控制的呢？答案不多不少。而梦境是每个人都经历过的，不管是否记得。梦境。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测。厄里斯帮忙证实了这一点。远处的山脊上原本没有城堡。叶离故意说给厄里斯听。他将这个扭头植入厄里斯的脑海，如他所料，就在她转头的瞬间，一座城堡凭空出现。亦如灰熊的凭空出现。

        之前他就对此有所怀疑。因为一想到灰熊，灰熊就出现了。未免也太突然、太巧合了。灰熊的出现本身就诡异，不提他已经死去，就算他没死，之前两个小时为什么不出现呢？偏偏厄里斯一提及，灰熊就出现了。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是梦境，不存在现实和常理一说。这里的一切是以思维为转移的，只要能想就能做到。

        看到城堡凭空出现的一幕，可想而知叶离是多么地震惊。这也恰恰证实了他的猜想。

        心思电转间，灰熊能动了。他调转身子居然冲向厄里斯。

        “我的梦境我做主……”

        厄里斯轻描淡写地一挥手，灰熊消失了。像泡沫一样，仿佛原本就不存在一般。

        “你说的没错，但不全对。对你来说，这是个梦境。对我来说，这便是世界。我的世界。你逃得出去吗？”

        “杀死你。一切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说道“刃”的时候，厄里斯的身前凭空出现一把利剑刺向她。来不及闪躲，利剑透胸而过。叶离见状，脸上却没有一丝喜色，因为伤口处没有渗出一丝血迹。

        “很正确的解决方案。不过有个问题。你如何在梦境里杀死一个人呢？”厄里斯挑了挑眉头，接着和灰熊一样消失不见了。留下一把锋利的剑刃插在地上。摇晃之中有一丝金属的鸣动。

        明亮的剑刃有些晃眼。叶离看到剑刃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越来越清晰。突然影子动了，冲着叶离露出诡异的笑容，同时猛然生出一股吸力，似要将他的灵魂拖入深渊。他想挣扎，但那笑容让他精神已一松，挣扎丝毫没有作用。

        明澈剑身上倒映出的身影越来越近。周围的景象迅速倒退，开始变得模糊。叶离恍惚了。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置身在一个陌生的建筑物内，而他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一把骑士长剑。一副中世纪的骑士重型铠甲站立在墙边。这把剑笔直地矗立在铠甲的身前。剑刃没有开锋，剑身也是灰蒙蒙的。昔日的荣耀已经被尘土遮盖。

        “这又是哪里？”叶离意兴阑珊地扫视四周。昏暝的环境，弧形的顶拱和窗沿，墙壁的石料呈灰白，微风从缝隙里入侵，地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被遗弃的蜘蛛网在微风中摇曳。这一切都显示：这是一个时代久远的古堡，并且没有任何维护。

        “凯蒂，你在哪里？凯蒂……”一道中年妇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声音里透着焦急。

        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呼喊声越来越近。

        “凯蒂，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一个人乱跑。”

        一个女人从拐角处走出。她将自己的全部献给了上帝，因为她是一个修女，即便脸上留有岁月的痕迹，但还是能看出几分昔日的光彩。等等。周围的一切都好高。修女也好高。她走到叶离跟前，蹲下身子与他平视。

        叫我。不是在叫我吧。叶离左右看看，周围没有其他人。

        “又做噩梦了？”她捏住叶离的肩膀，脸上阴晴不定。“答应我。你今晚会好好休息。不会做噩梦。”她叹了一口气，声音变得温柔。“你知道什么是噩梦吗？梦就是把你白天的未处理完的思绪整合在一起，随便编了一个故事。而噩梦是因为你总想着不好的事。你要赶走所有坏的思绪。会有天使保护你的。”

        叶离这才察觉，自己的视角是孩子的视角。他低头一看，自己竟然穿着裙子。灰色的破旧睡裙。他伸出手仔细打量，细小的手上满是伤痕。是抓伤。有的已经结疤，有的还在往外渗血。

        就手掌大小，这具身体才六七岁的样子。怪不得周围的一切都异常的高大。这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名叫凯蒂的小女孩。这又是什么新的花招？厄里斯将我硬塞进凯蒂的身体里？叶离试图掌控梦境。没有成功。这里与刚才的梦境不一样。想来厄里斯有了防备。经过努力，他能控制女孩的身体，就像控制自己的身体，除此之外什么都无法改变。

        “我们明天再继续聊，好吗？凯蒂。你不能一直这样不休息了。”

        又一道声音传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拐角处站着另一个修女。看样子比先前那个要年长。黑色的衣服埋在黑暗里。这个人让凯蒂害怕。叶离也说不上来，纯粹是一种感觉。一种陌生的感觉，这不属于叶离，属于身体原本的主人，凯蒂。

        “我们走……马赛厄斯修女，你不能一直纵容她。她需要学习。晚上能不能关掉发电机，然后请把屋子都锁起来……没问题吧？”

        “没问题。晚安，露西亚修女。愿上帝保佑你。”修女站起身顺从地说。

        露西亚修女瞥了一眼叶离，死气沉沉的眼睛里充满厌恶。接着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叶离猜想她并不喜欢这具身体的主人——凯蒂。

        奇怪。叶离能控制凯蒂的身体就像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一样。但凯蒂并没有消失。他能感觉到她。她的感受——恐惧、担忧、焦急和绝望。起初叶离以为是错觉，现在可以确定这不是错觉。年长修女厌恶的眼神，让情绪波动越来越清晰。这些情绪不再是无形的，而是有了实体，有了质感。也许这就是厄里斯的目的。

        “这就是你画里的骑士。”修女拉起凯蒂的手。哦，不。现在是叶离的手。“真棒，简直一模一样。你将来会是一个伟大的画家。”

        她低头看着叶离，眼神和蔼，面容慈祥。

        “真……的吗？”

        叶离尝试着说话。细小的声音有些沙哑，话说得不是很利索。修女突然露出惊喜的表情，又蹲下身子，一下子抱住了叶离。叶离的身体被迫紧紧地贴着修女。他闻到了衣服的芬芳混着腐朽的气味。这是一种独特的味道，叶离从来没有闻到过。

        突然，他的心里感到了一阵悸动，身体僵硬。他紧紧地盯着修女背后的阴影。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窥视，他一阵恐惧。准确的说，不是他，而是她。

        就在这一瞬间，他无法动弹。身体的控制权交替，叶离成了旁观者，但他依旧能感受到凯蒂的恐惧。她瞪圆了眼睛，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到。她知道有东西在靠近。某种非常邪恶的东西。突然，凯蒂的身体一颤。她看到了。叶离也看到了。他们共享着同一双眼睛。

        阴影里伸出一只糜烂、腐朽的手。血肉模糊。血水、脓水顺着手指凝聚在指尖，最后不堪重负的暗红色掉落在地上。滴答。这声音震耳欲聋。凯蒂越发得惊恐，她开始挣扎。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话。”修女察觉到了她的挣扎，松开怀抱。“怎么了？”

        凯蒂直愣愣地看着什么，视线投向修女身后的虚无。然后转身就跑。没走出几步，就被修女逮住了。

        “你又看到了？是不是？”

        凯蒂不说话，只是惊恐地盯着某处。修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指着。

        “凯蒂，那里什么都没有。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你必需克服心中的恐惧。”修女掰正凯蒂的脑袋，两人对视。“看着我。看着我。对，就这样。不要害怕。我就在你身边。没有什么能伤害你。看……什么事都没发生。”

        修女抚慰人心的话语渐渐起了作用。凯蒂安静了下来。叶离感受到了平静。他知道自己又掌握控制权了。这是一种感觉，无需提示。知道就是知道。

        “啊——”凯蒂毫无征兆地尖叫起来。恐惧一下子将她吞噬。叶离再次成为了旁观者。猛然的挣扎，吓了修女一跳。抓住凯蒂的手不由地捏得更紧了。弱小的身体没有足够的力量挣脱。惊恐下，她咬伤了修女的手。剧痛之下，修女本能地松开了手。

        凯蒂跑了。恐惧驱使着她不停地跑。无法止步。啪啪……啪啪……脚步声追赶着她。她好像陷入了魔怔。跑……不停地跑……

        直到一阵冷风打在脸上。凯蒂猛然惊醒。这是个荒草幔帐的空地。她停下来凝神远望，有星星，有月亮。风声，树叶沙沙作响。叶离能感觉到凯蒂在祷告。她恳求着尽快结束这一切。这不是她第一次向上帝祷告了。她觉得自己被诅咒，被上帝遗弃了。

        惨叫声从身后传来。那是修女的声音，凄厉而且短促。凯蒂回过头。拱形门洞里黑黢黢的。劲风从里面吹出。裙摆和长发在背后抖动，仿佛有了生命。

        黑暗中，有东西在靠近。凯蒂能感觉到。叶离能感觉到。果不其然，先是脚步声渐进，接着就是滴答滴答的声响。最后修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走出黑暗，来到明亮里。身体左右摇晃。苍茫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苍白异常。

        凯蒂的心脏仿佛停止跳动，此刻她不敢呼吸。因为修女的脖子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一只手耷拉着。月光中，血水像短线的珍珠一样低落。速度越来越快，短促的声音连成了线。

        “滴答——滴答——”

        那声音不绝于耳。让后便是一股霉味弥漫。突然，声音停止了，几乎同时身体也停止了晃动。她的脑袋耸立起来。

        “好孩子。不要乱跑。该上床睡觉了。”

        凯蒂被吓得后退了一步。修女往前踏了一步。就在这时，修女身后的黑暗里伸出一双手。那是先前凯蒂看到的腐朽的手，它抓住修女往后拖去。修女就这么被拖进黑暗中，而她的脸上始终夹带着微笑。

        凯蒂张嘴想要呼喊。没有声音。呼出的空气在月光下蒸腾为烟。当修女的上半身拖入黑暗后，凯蒂终于鼓起勇气，向前奔去。叶离知道，她想拉修女出来。他还知道，这是注定徒劳的。就像他知道，厄里斯想要通过这样的画面恫吓他，也是注定的徒劳。

        凯蒂还没走几步。一个恐怖的怪物突然冲出黑暗。它体型高大，皮肤龟裂，黄绿色的脓水从龟裂处流出。它没有眼睛只有两点红光。无声无息间，停在了凯蒂的面前。一股恶臭和霉味扑面而来。

        凯蒂立马后退。瘦小的身子没有站稳，向后倒去。没有疼痛感传来。这时，叶离从凯蒂的身体里抽离出来。

        临窗的一张旧床上，一个女孩惊坐而起，似乎做了一个噩梦。女孩五六岁的模样，就已经拥有一副美人脸。皮肤白皙，五官精巧，金黄色的长发披肩，灰色眼瞳颜色深得近乎黑色。不需要线索，叶离的感觉告诉他：这是凯蒂。

        这便是叶离抽离后看到的景象。此刻已经不是黑夜，亮光透窗而入。这是个清晨。是个不平静的清晨。外面喧嚣吵闹，吵醒了房间里其他的孩子。时不时有人从房门前走过。人的重量压在木板上，传出咯吱声。

        依稀有对话声飘了进来。

        “……马赛厄斯修女死了……该死……这是第几个了……”

        “死在睡梦中？”

        “不是。好像是从楼地上摔下来。摔断了脖子……”

        “……上帝……”

        话语中的信息让人展开无尽的联想。叶离听到了，但正在忙着做其他事情。此刻的他仿佛处在不同的维度。他能走，能跳，能控制自己，却独立于世界之外。他感觉像一个幽灵，因为没人能看到他，而他也无法触碰任何东西。

        即便如此，他还是暗自松了一口气。重新回到自己所熟悉的身体，让他也有一种欣喜的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灵魂的冒险。不得不说，通过他人的视角看世界，感受他人的情感，是种很新奇、很刺激的体验。而且，隐隐的。灵魂深处多出了点什么东西。这种感觉是那么的真实。

        孩子们陆续醒来，视线穿透叶离的身体，集中在凯蒂身上。眼神中有不善、厌恶以及害怕。

        叶离左右张望了一眼。这个房间很大，有十几张床，整齐地排放在两旁。墙壁破旧灰败，石膏在脱落。就居住条件来说，真是糟糕透了。

        “吱呀——”木质的房门被打开了。走进来三个修女和一个神父。衣着实在是很好辨认。其中一人叶离认识，露西亚修女。她指着蜷缩在床上的凯蒂，向着旁边的神父窃窃私语。神父显然有点吃惊，疑惑地看了一眼凯蒂，又看了一眼露西亚。露西亚肯定地点头，对着旁边的另两个修女一使眼色。

        修女们明白自己的使命，控制住凯蒂后，便将她带走了。任凭凯蒂如何挣扎，她始终只是一个小女孩，如何又能挣脱呢？

        歇斯底里的尖叫渐渐远去。神父在身前划了一个十字架。

        “露西亚修女，你确定吗？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神父，这只是骗取同情的表象。相信我，恶魔就在她体内。”

        叶离对他们的对话没兴趣。他走出房门，在这个建筑里兜了一圈。说实话，除了搞清楚这是一个修道院外，其他的一切都很模糊。确切的说，是怪诞。

        比如这个修道院的四周被海水围住，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孤岛。但在庭院中有几辆警车，看样式有些古老，应该是七八十年代的警车。一帮警察正在忙碌。当叶离来到庭院的时候，正是警车扬长而去的时候。周围是海水，他们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离开的呢？反正叶离就看到警车一出去就消失不见了。更不用提，静止的时钟，悬空的吊灯，一直燃烧不会变短的蜡烛。叶离知道他还在梦中，一切的常识在这里不适用。梦中的一切都是没有规律、不被现实束缚的。

        最后叶离再次来到凯蒂的身前。他可以逃走，但他没有。因为他知道，即便逃离修道院，也逃离不了这个梦境。既然无法控制梦境，那就融入其中，看看厄里斯在耍什么花样？凯蒂是个关键人物。叶离开始觉得，这不光是个梦境，更像是一个记忆。

        凯蒂四肢缠着布条，被绑在房间中央的床上，呈大字型。房间没有窗，却不显昏暗，因为床的周围摆满了蜡烛，形成一个怪异图案。

        除了凯蒂，房间里还有两个神父，一个修女。其中一个穿红衣服的神父叶离没见过。当叶离穿墙走进房间的时候，那个红衣神父正在祷告。他左手环抱圣经，右手持着十字架，站在窗前。

        “大地之神们，歌颂着上帝，对神的赞美之辞……充满赞美的声音象征着神的圣洁。我们驱逐你们，每一个污秽的灵魂，所有魔鬼的势力……”

        神父所说的拉丁语，叶离能听懂一些。语言是交流必要的工具。正是充分了解这一点，叶离特地花了一段时间学习各类语言。拉丁语叶离接触过一些。神父所念的像是某种咒语。毫无疑问，这是一场驱魔仪式。

        起初，凯蒂一边叫喊着，一边拼命挣扎。冗长生涩的咒语在起承转合之中蕴藏着神性的律动。虔诚的面容愈发得郑重。凯蒂的挣扎动作越来越小，似乎是精疲力竭了。神父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疑惑。这是驱魔的咒语不是催眠的咒语。最后，凯蒂睡着了。

        “是不是弄错了？”神父放下十字架，问身侧的修女。

        “这……”露西亚修女的表情阴晴不定，“不可能。她一定被恶魔附身了。”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扑向凯蒂。

        “不要……”两名神父就要上前阻止。

        就在这时，三人同时跌倒在地。毫无缘由，毫无征兆。在石墙内，世界突然静止，唯有烛火在跳跃。至始至终，叶离注视着这一切。突然，凯蒂坐起身，睁开眼睛盯着叶离。

        “你不应该在这里的。”

        叶离还没来得及反应。意识一阵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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