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 三
可自从未央进了叶家的门以后，夏听白便再也没有笑过。
秋元却是记得未央的，那张脸，不但记得，而且深入骨髓，爱或恨，皆深入骨髓。
栖身在普阴山下桃花林的一只混沌灵魅，他是记得的，四月的暖风一过，粉色的花瓣如雪纷飞，女子就立在树下，勾起一抹暖笑，懒洋洋朝他抬起手：“呦~比昨天来得早很多嘛。”
他手中提了几只兔子，见她懒懒立着，笑容恍惚，肩头发上纷纷散着花瓣，于是就对她笑：“未央”
他尚还记得，那天师傅叫他从天鹫峰御剑飞到香至峰，他御剑术不精，摇摇晃晃飞行中从天上摔了下来，就掉在山下的桃花林中，还压断了半株桃树。
睁开眼看见未央的时候，天上的阳光将她照成一个剪影，深深的刻入他的脑海中。
“压坏了我的房子，便用你的心来赔偿吧！”
她如是说道，理直气壮。
秋元涨红了脸，面前好看的女子一见面就对他说情话，说要他的心。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她说的不是情话，而是真的打算将他的心挖出来，登时一张红脸吓成了青白。
原来她是一只栖身在桃树里的魅，刚成形不久，还不能离开桃花林，她说这地方十天半个月没有活物过来，好不容易让他掉到她面前，明明就是天意要让她吃了他的，她一口气噼里啪啦说完。
好像不快速说完的话便会心虚一样，她说要挖出他的心来吃掉的时候眼神不敢看他，飘忽不定。
秋元平复了一下惊恐的情绪，方知道她说的话做的表情都凶神恶煞，但她是个好妖，她不是真的想挖他的心吃。
“我可以用别的办法帮你，你能不能不要挖我的心。”秋元不想死。
未央眨巴着大眼睛考虑了半天，问他：“有什么办法？”她于混沌中生为灵魅，寄生桃树，身体虚弱，尚且还不能幻化出一个实体来。
于是两人各怀鬼胎的考虑半天，终于答成共识，秋元每天要为她寻来活物，一直到她养出真身之前，未央觉得还不错，便大方的将他放了。
“你恢复的不错。”
每天都有新鲜血液，未央真身恢复的确实不错，从前伸手去接从树上脱下来的桃花的时候，花瓣总是会穿过她的手。
如今她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吃完秋元带来的兔子之后，未央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会儿：“我今天在等你的时候，天上御剑飞过几个你们普阴门的弟子，听到一个有趣的事。”
“什么？”
未央背着手度到他面前：“说是天下非人修行，除了吸□□.血之外还可以……吸食阳气。”
一边说着，一边快速把脑袋凑到秋元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吻上了秋元的唇。
秋元身体一僵，彻底傻了，浑身上下都涨成了红色。
未央趁他不备将舌头伸进秋元嘴里，慢慢将他的阳气吸了过来，分开时还意犹未尽，舔了舔他的唇，笑嘻嘻的抬起头：“原来还真的可以啊，嘿嘿……”
头顶的阳光晃花了他的眼，映着桃花灼灼，女子笑容清浅，一闪一闪，晃动的是他的心。
……
“未央？未央……”叶怀南喃喃念着这个名字，记忆铺天盖地的涌来，瞬间打湿了眼眶。
他原是记得未央的，他原是记得的。
商旅路途中，他在江畔画舫中一眼就瞧见了未央，星星点点的莲花灯流淌在冰澈的溪水只上，她赤足坐在船头，足裸上红色的丝线系着一只铃铛，随着水流一荡一荡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他把未央带回了四方城，他觉得自己重新活了一次，他忘记了曾经对另一个女人的誓言。
从未央进了叶家大门开始，夏听白就再也没有笑过。
温文尔雅的相公因为下人不小心烫伤了未央而大发雷霆，而她看见的是未央故意打翻了那杯茶水。
心比天高的相公因为未央喜欢桃花便将曾经亲手为她种下的梨树一棵棵砍去，转而种上满院的桃花，而她看见的是未央远远瞟过来挑衅的一眼。
那日屋外风声肃杀，树叶密密抖动，听在耳中一阵凄厉，窗纸上树枝的影子张牙舞爪，形容恐怖，夏听白拢了外衫出门。
未央刚来不久，叶怀南因着南边的商务走了已有两日，夏听白放心不下她一人住在西院，打算去看看她。
自古男人三妻四妾，自己又何必苦守着几句誓言而活呢。
大凡人间爱侣，齐眉佳偶，谁又能逃得过一个生离死别呢，有什么区别，生生世世？生生世世不过是一个人爱到不爱的距离，怎能真的当做生生世世来看待呢。
想通了这层，夏听白才披上衣服出了门，如果相公真的喜欢未央，不如就将她娶进门，这样没名没分的跟在他身边，到底委屈了未央。
半幕夜色，一轮孤月，两点疏星，三更寂寞时。
未央背对着夏听白，站在桃树下。
夏听白犹豫片刻，仍旧挂了笑：“妹妹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头吹风……”走到她身后，执了她的手：“是不习惯么，来，随我进去吧……”
触感滑腻，夏听白低头，满手血污。
未央转过身，紧紧扼住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口的惊恐，朱唇微启：“姐姐莫怕……”声音如丝如滑，像深夜荧色的毒蛇，吐着芯子一点一点钻进夏听白的心里。
她身后桃树下一具尸体，心口处破了个血洞，里头的东西捏在未央另一只手上，温热的跳动着。
姐姐莫怕……
原来她是挖心的妖，许久夏听白才平静下来，抬起头来，凄然一笑：“你杀了我吧，不要伤害我相公。”
彼时未央瞪大眼睛，三分妩媚，三分笑意：“我怎么会杀了你呢。”
……
窗外透过一簇晨曦的光，房门“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推开，窜进三月的清寒。
秋元睁开双眼，一声不响的看着来人：“为什么要杀了我师傅？”
夏听白走上前去，蹲在他身前，一遍一遍仔细看着他的面容，他长大了些，青丝里有了些白发，眼角开合，样子却同从前一样。
“为什么要杀了我师傅？”秋元又问了一遍。
夏听白忽而嫣然一笑，极是妩媚的笑容：“他不死，死的人便是我。他要杀我，却不敌我，被我杀了，这样，你也要来兴师问罪吗？”
多年未见，他同她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这些年你过的好不好，是质问她，为什么杀了他师傅。
杀人有错么？她不懂，她杀了很多人，为了活下去，她没错。
秋元冷冷看着她，似苦似痛，又似认命一般无奈：“我会在这里看着你，如若再有一条命死在你手里……我决不手下留情。”
夏听白抬头看了他一眼，决然转身，沒有半分犹豫：“你从未留情。”
白日悬在头顶偏西的地方，光线斜射过来，像在十二月的河水中洗过，又湿又冷。
夏听白觉得自己像一只彷徨的小舟，湿冷的潮水把她推上岸，随后，退下去的潮水又毫不留情地把她往下拽。
疲惫不堪，徒劳地随波逐流，摇摇欲坠。
“记起来了吗？”手里的画又缓缓摊开，画面里桃花灼灼：“这是你画的。”
叶怀南手足无措，他记起来了，那些刻意遗忘的，他都记得。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夏听白，她一身泥泞，她在街头被人欺负，她眼神坚定，她……
他许诺“护你一世安好无忧”。
后来才知道她是他未过门的嫂子，他痛苦，他无奈，他跑去求他那病床上的兄长。
兄长不依，他便心狠手辣给他同父异母的兄长下毒，叶府最终办的是场丧事。
他辗转反侧，于心不安，却始终敌不过心中爱意。
如愿以偿后，他渐渐忘记诺言，赏花喝酒，赌博狎妓逛戏院，欠下一堆债务，一场赌局把自己的掬月堂也给赔进去了，气死了高堂二老。
夏听白将所有嫁妆和积蓄凑齐为他赎回了掬月堂，青灯照壁，冷雨敲窗，他幡然悔悟自己错的有多离谱，执了妻子的手忏悔：“听白，对不起。”
“你我夫妻，本应风雨同舟，相互扶持。”
他决心痛改前非，出外经商，彼时夏听白细细将他的行李收拾妥当，温言细语，泪眼婆娑道：“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言犹在耳，她说她在家里等他，她等到了，等到了两个人。
叶怀南在外结识了未央，那是个令人着迷的女人，令他沉醉，他将曾经对夏听白说过的话重新说给另一个女人听，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能如此恬不知耻。
彼时未央倚在船头，笑意盈盈，三分妩媚的笑透着两分冷淡一分萧索：“你说你爱我，便要一直爱下去哦……如果你骗我，我便将你的心挖出来……”
未央是妩媚的，未央是伤感的，未央是令他沉迷的。
等他在外头商旅归来时，夏听白竟然冲到他面前指责未央是食心的妖怪：“相公，她会害死你的！”
未央泪眼朦胧：“姐姐，我不奢求怀南给我名分，你别……”
话还没有说完，叶怀南一掌刮在夏听白脸上，将她扫翻在地：“妒妇！”
夏听白不慎防备，整个人往桌角撞过去，一时昏迷不醒，叶怀南怒气冲冲叫人将她关进柴房。
原来，所谓的天长地久，不过是一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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