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馆 > 下南洋 > 第25章

第25章


小孩说,你就是当初到我们家乡叫我们来南洋的那个人。

        黄泽如说,南洋比家里好吗?

        小孩想了一会儿,说,不知道。

        马上又接着说,不好。

        黄泽说,为什么?是不是没吃饱饭?

        小孩想了许久,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小孩爹回来了。那是一个一眼看上去就让人觉得饱经苦难的人,看到黄泽如来到自己家里,他感到十分意外,但他表情有点冷淡,他几乎连招呼都不跟客人打一下,结果弄得黄泽如很尴尬,黄泽如于是没话找话说。

        离开草房,黄泽如心情相当不好受,犹如被什么压在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想不到自己一心想拯救自己的骨肉同胞于水火,谁想如今已经把他们从中国招到南洋来了,却依然让他们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眼看就到中国人的传统节日旧年三十了,如果到了要过年时还不能够让垦农们好好吃上一顿年夜饭,那就实在太伤垦农们的心了。

        走在垦区的土地上,面前就是奔流不息的拉让江,黄泽如面对滔滔的江水,忽然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他不但有责任把他们从那个火坑里救出来,还得有责任让他们都过上好日子。他知道自己虽然不是孙中山,不可能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他不过是一个平平凡凡的读书人,但在这个一千多人的垦场里,他就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书生了。他身负使命,现在他真实的身份是这个垦场的场主,因为这个垦场是以他黄泽如的名义与沙捞越拉者签订的。黄泽如心里非常清楚,他肩上挑的担子实在太重了,以他和陈可镜目前的力量,他们是根本无法让垦场走出困境的,长此下去,总有一天,他和陈可镜,他们都将会被拖垮,最后累倒在这片垦场上。

        这时候,他想起了张三年,他觉得现在只有张三年才能够救这个垦场,救这些身处困境的垦农。他问陈可镜张三年会不会帮他们这个忙,陈可镜回答说对呀,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去找他呢?这句话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其实,从心里说,对张三年肯不肯帮这个忙,黄泽如心里没底,因为毕竟和上次作担保不同,这回是要让张三年自己掏腰包的。你要张三年自己掏腰包解决一千多号人的过冬口粮,他做得到吗?

        但是,张三年恰好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这让黄泽如他们出乎意料。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张三年就是雪中送炭来的。没等黄泽如他们开口,张三年已经当场表态说,他已经发动在沙捞越的福建侨界一起来帮助垦场走出困境,他说只要这一步迈出去就好了。

        张三年面善如佛,从善如流,黄泽如和陈可镜还有什么好讲的?他们除了感激,还是感激。用黄泽如的话说,张三年确实是太伟大了。也不知道究竟从哪里来的能量,短短几天时间,张三年变魔术似的一下子调来了那么多的粮食,让一千多垦农渡过了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当垦农们以一个个的家庭为单元,或以联合的方式围坐在灯下一起过中国人的传统节日大年三十时,黄泽如那颗一直悬在半空的心终于变得踏实了下来。开春过后,他便和陈可镜一起组织垦农们开始耕作,不单单种水稻,也种菜蔬、番茄、瓜豆、玉米等等,既有中国传统的,也有东南亚特有的,什么都种,一方面是扩大种植品种,另一方面,多种一些品种,以免因品种单一带来的不测。等到了收成的季节,大获丰收,特别是水稻,亩产量是国内的三四倍。民以食为天,垦农们皆大欢喜,垦场终于迈出了最艰难最关键的一步。虽然垦场的生产条件还很简陋,生活条件也还很艰苦,但整个垦区已经一改往日的萧条和荒凉,充满生机活力,呈现着蓬勃向上的新景象。

        黄泽如、陈可镜二位,见垦场已经顺着自己的意思发展,无比欣慰,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开始在垦区里办起了学校和医院,这也是垦农们反映最为强烈的两个问题。许多垦农当初都是携带家眷来的,场子里光七八岁十来岁的孩子就有一百多人,由于年龄太小,又不能替大人做点什么,只好在家里呆着,现在听说场主要为垦区办一所学校,都连连叫好。

        其实,开办这两个公益性事业,对黄泽如和陈可镜他们来说,都不成什么问题,开办医院虽然是外行,但是,垦农里有几个在家里时就是医生,陈可镜又多少懂点医道,做一些管理工作是不成问题的。办学校就更不是问题了,他黄泽如堂堂一个举人还怕教不了几个小学生?更何况,垦农里也不缺读书人,有的人还曾经在家乡当过私塾老师,现在要把那些学生组织起来,创办一所学校还不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

        实际上,从黄泽如个人来讲,这个垦场学校他早就想办了。举人出身的他最清楚办学的重要性了,将来垦场要发展,就必须让那些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来管理。虽然说离垦区不远的地方有一所学校,但那是沙捞越当地人办的,收的学生大多是当地原住民的孩子,给学生们教的也都是马来文和英语,让孩子到那种学校念书,别说高兰香的父亲高伯不同意,就是他黄泽如也是万万不能够接受的。因此,他始终认为垦农们必须要有自己的一个华文学校。让自己的孩子进中国人自己创办的学校念书。

        黄泽如便和陈可镜两人作了分工,陈可镜专门负责筹办医院;黄泽如则一心一意抓学校的兴建。垦区里的孩子听说垦区自己要办学校,个个高兴极了,特别是黄泽如自己的两个孩子佑国和佑娘,这时都已经到了要上学的年龄,一听说父亲要办学校,甭提有多高兴。黄泽如这时想起了和高伯临别时,高伯说过的那些话,他千叮咛万嘱咐黄泽如他们一定不能够让自己的孩子学讲马来话,要讲自己的中国话,家乡话,一定得让孩子进中国人自己办的学校念书。高伯的整个愿望就是担心孩子们把自己的根给忘了,忘了自己是一个中国人。其实,在这方面,黄泽如发现自己和高兰香一点也不比高伯差,而且,在海外的时间越长,这种情结就越强烈,越无法替代。包括陈可镜和李清华他们夫妇也一样,就好像是中国人的基因里和血液里已经注入了那种浓浓的,永远也无法洗去的民族元素,或者说已经被打上了条形码,不管你身在何处,不管你离开中国多久,那种元素也永远无法被改变。

        黄泽如想不到在南洋还可以看到自己家乡随处可见的榕树。几年前,当他在南洋第一次看到榕树时,那种说不出的亲切和熟悉得无法再熟悉的感情,使得他血管里的血几乎都要沸腾起来了。他无法明白在离家乡这么远的南洋,从哪弄来的榕树呢?说实在话,在那之前,他的心里一直就认为榕树只有他的家乡才有,那是家乡的标记。也是家的象征。在他家乡的村口,就栽着一棵老榕树,树冠伸进云天,一个树干粗得几个人张开臂膊都抱不过来。还在他小的时候,他就听他的爷爷说,爷爷小时候就知道村口有那棵老榕树了,也就是说,谁也不知道那棵老榕树到底已经在村口站了几百年了。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不管是当年他进京赶考回到家乡,还是上回从南洋回到家乡招募垦农,没等他走进村子,远远地,他就能够看到那棵立在村口的大榕树了。只要他一看到老榕树,就知道自己已经到家了。那种温馨的感觉,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家乡真好!

        学校要开学的前一天,黄泽如从山上挖了两株榕树回来,榕树还很小,跟孩子一样高。他让佑国和佑娘两个孩子自己动手栽在垦区里自己家的门口,让他们培土,浇水。这时他问佑国和佑娘说,我为什么要让你们栽榕树?两个孩子从小在南洋出生,没有去过福建老家,不知道家乡是什么样子的,更没有见过家乡的榕树,当然不知道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两个人面面相觑,心里想不出要怎样回答父亲的话。黄泽如也不想为难他们,他告诉两个孩子说,在他们父亲和母亲的家乡,到处都栽着榕树,那是家乡的树,是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树,他要他们在自己的家门口栽下榕树,就是要让他们别忘了自己的家,别忘了自己是一个中国人。

        黄泽如趁着这当儿,给孩子们立下了三条规矩,他说,第一,今后,不管他们书念多高,不管是小学中学或者大学,都不能进外国人办的学校念书,要上学,就上中国人自己办的学校;第二,不管是在家里学校还是在社会,不允许讲马来话和英语,只能讲汉语和福建的家乡话;第三,绝不可以加入外国国籍,加入外国国籍,等于把自己给卖了。

        三条规矩宣布后,黄泽如说,这三条规矩实际上也是孩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的意思,其实,只要是中国人,都会那样想的。他问两个孩子有什么想法可以讲。佑国于是说,他们都可以接受的,但是对第一条,他们有些想法,比如说,如果以后要上中学大学,没有中国人办的学校要怎么办?

        这一点,黄泽如倒是没有想到,一下子被问倒了。但他很快就表态说,没有中国人办的学校我们就不上,由你们父亲自己教。你们别忘了,你们的老爹可是一个满清举人呢!

        与黄泽如一样,这些天,陈可镜夫妇也对就要上学的儿子进行了一次谈话,陈可镜毕竟是一个农民,他不可能像黄泽如一样,一二三四定得那么有规有矩,但意思都差不多。而且,除了那些内容外,陈可镜还给儿子加了一条,那就是以后长大了找老婆结婚,那个女人只能是中国人。不许找外国人。


  https://www.bqwxg8.com/wenzhang/63/63478/3455438.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qwxg8.com。文学馆手机版阅读网址:m.bqwxg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