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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花娘


“不许碰我阿姐!逼良为娼,你们放肆!”

        天仍透亮,华京城郊临江池畔那一座座华美庭园已有了灯火通明的架势。其中占地最大、烛火最多的一处私宅,一间脂粉味厚重的书斋里,梳着双鬟发髻的豆蔻少女被一群持棍的健壮仆妇反缚了双手,强压着脊背。

        纵然拼命抬头,她也只能在原地徒劳呼喊:“天底下没有强买强卖的生意,你要多少银子才肯放人?多早晚我必来还你!”

        “辜掌院且再等等,桓郎说了他定会拿银子来赎我!”地上只着了银红心衣、葱绿绣袴的妙龄女郎看着狼狈,腰肢却不塌软。

        她裹紧了身上披着的纱衣,梗着脖子膝行两步,颤巍巍的手终是搭上了一只织金绣鞋:“这些时日我可以带着笑笑给姑娘们穿衣叠被、洒扫侍奉,再多脏活累活都使得,只求掌院宽限!”

        暗红的鞋面衬得那双素手愈发纤细软嫩,端坐上首的美艳妇人挥退前来拉扯女郎的仆妇,趁势扶起她:“好姑娘,偌大庭院何愁没个栖身之所?非是妈妈不能容你。”

        这妈妈说起话来还有几分无奈:“只是春江阁到底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咱们凭良心说,自过完年我领了你出教坊以来,可曾问姑娘要过一枚铜钱?可曾让姑娘干过一样粗活?这般体贴关怀,姑娘总该改口了罢?”

        女郎含泪摇头。

        倒是那小娘子笑笑气哼哼地辩驳:“这是什么歪理?惯会拿鱼逗猫,你们才没安好心,不过是为了从阿姐身上捞够本,想把人卖个好价钱。”

        “多少轻薄粗鄙汉子瞧上姑娘,妄图趁火打劫,我可有放纵那些人到姑娘眼前来作践?成盒的珠宝首饰、成箱的绫罗绸缎抬进来,只为把易大娘子原样供奉成从前的官家女郎。连你心善收留的笑笑丫头,妈妈都好吃好喝的养着,还让咱们家先生教她中原礼仪。”辜妈妈摆摆手,仍是慈眉善目的,“如今不过艰难些,指望女儿你帮衬一二罢了。”

        那女儿只得哽咽道:“我知……掌院……妈妈费心。”

        “只是流落花楼非我所愿,还望辜妈妈见谅。”易含章睫毛微颤,兀自坚定,“我原是同正经人家定了亲的,桓郎答应要来接我的。所用金银器物,桓郎也应了要偿还。”

        “易氏抄家已有半载,女眷发落教坊也在同日。姑娘在春江阁很做了回娇客,如今已是春光将尽的月份,那桓郎君来过几回?又呆了多久?”辜妈妈叹一口气,“终究你那桓郎辜负了你,你便也要辜负你妈妈吗?”

        易含章口中讷讷,久不成言。

        笑笑眼见情形不对,忙替含章出头:“我便是生在南疆都知道,前朝本朝加起来,几代陛下严禁朝中官员喝花酒。阿姐的桓郎是世宦读书人家的好儿郎,将来要考科举做大官的。他前程未定,怎能往花楼酒肆多来呢?”

        “禁是禁了,谁把谁禁得住了?如今是越发不讲究这些,不然华京何来这么多风月场所?姑娘别不爱听,这几回里那位桓郎君但凡有一次上心,岂能轮到我一个鸨母来说三道四?”辜妈妈好声好气,好言相劝。

        见易含章仍旧执拗,她方正色道:“也罢,你既叫了我,妈妈便当一回恶人,明白说给姑娘——历来犯官家眷多没入掖庭,为奴为婢是位卑些,勉强也算长安宫中人。脚踩着幽深禁苑,手摸着黛瓦青砖,倘或命硬一点挨得过去,再添上不多不少的眼力见儿,总有个出头时日。”

        辜妈妈颇为怜惜的望着易含章:“偏没让姑娘赶上好时候,偏进了比它还不如的教坊,偏又是在籍在册的花娘。姑娘你说说,都这样了还能有几个人有那运道一直卖艺不卖身?更何况这满屋子里妈妈最是看重你,何时让我儿如寻常花娘一般上席面轻贱献艺?女儿你也好放眼瞧瞧,春江阁养下这许多女孩儿,便有那烈性子的非要别别扭扭闹上几场,最后不还是老老实实挂牌梳弄?”

        易含章听到后头,挺直的腰身不由得松垮,一瞬间萎顿在地,顷刻间便没了力气。

        “好了。”

        房外围观的一众女郎说话间散去,口上谈论的,无非又是这名满华京的春江阁掌院辜怜兮凭借着那张巧嘴给自己添了一位新养女的事迹。

        这也不算稀奇了。

        “春江阁的规矩,花娘皆有名无姓,我近年养下的女儿恰是‘可’字辈。想来你也不乐意易氏门楣再有污损,妈妈倒略略识得几个字,便替姑娘起个花名,唤做‘可贞’如何?”辜妈妈虚扶鬓角,甩了甩手帕,浓郁的粉黛香气一阵阵直往人脸上打。

        笑笑恨不得挠花她那满是得意的脸皮子。

        辜妈妈才认了乖女,这就有了差事分派:“如此好叫他们做了水牌挂去。可贞也该认真梳洗理妆,今晚上啊是你的好日子。”

        神色麻木的易含章猛然一抖。

        “你屋里的笑笑究竟还小,内院伺候倒罢了,总不便到前头去,没得伤了阴鸷。到时就让可心分些人手予你使唤。”辜妈妈这会子才添了笑模样,“我这些养女,说到底还是你可人姐姐格外招人疼,攀了高枝竟不忘本,还惦记着让你们姐妹跟去享福,不枉我当初金尊玉贵供养她一场。”

        鲜红的指甲滑过易含章血色渐褪的唇,柔嫩指腹与娇软檀口相抵,辜怜兮狠狠一揉:“娼门贱籍的姑娘,能得皇子皇孙梳弄,不算委屈了。可贞啊,今朝有这等好机会送你出阁,你可千万别让妈妈失望。”

        “这福气掌院自受着吧,我阿姐才不要!”笑笑瞪着双大眼睛,忍不住啐她。

        “能把华京第一闺秀乖乖驯养成华京第一花娘,那可不就是我辜怜兮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风韵犹存的妇人露出一抹自得笑意,抬手挑了笑笑下巴,“先前竟没留意,你这双眼睛生得倒是很好。水汪汪的灵动,清凌凌的勾人,虽少了华京有教养女郎的高贵文雅,着实刁蛮娇憨了些,指不定就有某个正人君子私下里好这口野味?”

        笑笑气急:“少把不相干的词往我身上套,我却没什么好让你图谋的。”

        顾妈妈忍俊不禁:“笑笑乖,你既入了我春江阁的门,妈妈必是要替你寻摸一个好郎君的。”

        易含章泫然欲泣:“妈妈,笑笑只是我从路边捡来的,她没进过教坊,中原风俗也不大通,她不成的!妈妈只让她当个小丫头就好了!”

        “阿姐你别理这个不要脸的老妖婆……”

        看着被堵上了嘴还呜呜个不停的小娘子,辜怜兮仍旧在笑:“做花娘的,可不就得不要脸。这世上的人若都要脸,又怎会有我们这等人家生意兴隆的一天?”

        说着便转向新认下的乖女:“我劝姑娘也别太要脸了,教坊花楼走一遭,纵把身子守着,你们那等人家最在意的名声可就算不上无瑕了。当了花娘还论清白,说出去谁信啊?我的女儿难道还指望嫁进桓家做正妻不成?”

        易含章憋了许久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滴落下来,笑笑气得攥紧了拳头。

        “与其当了那怯懦儿郎的妾室偏房,倒不如从今晚的王孙贵胄里好好挑捡一个。万一是个在御前说得上话的,易太师在流放路上也好受些不是?易家如今就只剩下你一个有用的了吧?可贞若没这志气,早在我接你出教坊前,就该随着你家那些女眷抹了脖子殉了节,何苦来我这金山银窝做一回浮花浪蕊?”辜怜兮带了人慢悠悠往外走,“只不过你想依靠的偏偏是个靠不住的空架子,我替你引荐的,倒多了几丝攀附的可能。”

        笑笑嘴里的手帕一被拿开,她顾不得那股难受劲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阿姐莫要听那辜掌院胡说,这些花娘惯会骗人的!”

        “可我就是花娘啊。”易含章抹掉余泪,抬手摸了摸笑笑的脸,“春江阁留不得了。”

        笑笑即刻便道:“那咱们这就收拾,只带两身衣裳,最好是形制简单像男装的。钗环也可拿一些,路上当了能当盘缠使。轻装简行,总能挨到山南的。十万大山满是奇珍,等那时我们就有钱了,即便辜掌院狮子大开口,也能尽数还给她,才不欠这人情。”

        “衣柜里有个匣子,里头都是我这几个月攒下的看不出来路的首饰,你把它们都带上。辜妈妈这有我,还轮不到你欠劳什子人情。”易含章点了点笑笑的眉心,“只是当初答应你的事情一时间办不到了。”

        笑笑难得迟疑了一会儿:“阿姐你……不同我一道?”

        易含章摇头:“我还要给父亲翻案。”

        “那我也不走。”笑笑很是果断,“长姐还没找到呢,我没脸回去见阿娘。”

        两人面对着面,各有各的伤心处。

        笑笑不愿如此:“她们等下又要逼着阿姐换衣裳上妆了,我还能出门,要不我替阿姐去把桓郎君找来?要他带上多多的银子,接了阿姐回家!”

        “那赎金上月才要一万,这月就翻了一番。他要来早来了,岂会由得人三催两请的。”易含章垂眸,“也怪我心存侥幸,认不清自家境况,还同你这小孩说些有的没的,让你以为这世上真的有贫贱不能移之情。”

        小娘子耷拉下脑袋,不忍再看那双通红的泪眼。她环望这装满典籍画卷的屋子,觉得那扰了书香的熏香真是难闻啊,就算觅不到任何踪迹,也实在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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