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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烧死那个异教徒


因此行在莱州停留不会太久,得了妙计后,卫珏一刻也不愿在柳月楼多待,勤勤恳恳地去忙事业了。罗英彦博虽不知道表哥如此做的目的为何,还是骂骂咧咧地出面赎身去了。

        曲舟却留在柳江怡房中没走,开门见山道:“好了,劳烦姑娘将杨姐姐和琅嬅姑娘请出来吧,有话还是当面说才好。”

        柳江怡虽略感惊讶,不知对方是如何知道自己院中还藏了其他人的,还是从善如流,很快就将杨梦月和琅嬅叫进房内。

        琅嬅一进门就跪倒在地,“琅嬅见过恩公!”

        “恩公?”曲舟虽觉得此女面善,却全然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心想,难道是正主曲星凝之前卖出去的人情?

        琅嬅抬头将秀发理了理,双眼含泪道:“小女本是真宗圣女,当日曾伴驾随圣主前往青州。途中因去污胎险些丧命,多亏恩公出手相救还照料一夜。”

        “原来是你!漫漫长路,沿途几多风险,怎会到了莱州?如今可大好了?你的那些同伴呢?”曲舟着实想不到在柳月楼中还能得见故人。她为了给这可怜女人出头可是吃了极大的苦头的。不过,那也是她对此间下层民众的悲惨遭遇感同身受的发端。

        “多谢恩公挂念,小女身体已无大碍。圣主那夜被杀后,幸存的大护法们急着赶回永明城,便将我等扔在了青州本地寺院。后来,国主颁布真宗改革法令,寺里的和尚们失了特权,忙着分财产远逃他国。我们这些别寺挂靠的圣女是最早被赶出来的。这倒给了我们更多逃亡的时间。我们一路被驱赶,实在去无可去,逃着逃着就来到了青莱交界。此地虽主信玄天道,真宗寺庙极少,但也因为如此,村民们对真宗和尚并不极为痛恨。我们又已改换了服饰,故此初时反倒十分安全。后来遇到玄天道士们多番围捕,多亏了玉卿居士相救才逃出生天。只可惜如今玉卿居士也遭了难,当时那么多姐妹,如今也只活了我一人。”

        “玉卿居士?裴家小姐?这便是你安排杨姐姐来找我的理由吧?”曲舟问道。

        “恩公果然聪慧过人。小女知恩公高义,嫉恶如仇,适才在楼中认出恩公时,心下说不出地欢喜。听闻,晋王殿下一行今日已入城。小女记得恩公在晋王殿下跟前很能说得上话,这才嘱咐杨妈妈寻机会将柳姐姐和玉卿居士的消息告知恩公,或可还有一救。是小女算计了恩公,望恩公恕罪。”

        果然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曲舟被那句嫉恶如仇垫得很舒服,笑着道:“你就不怕,我心有余却力不足,没救到人反倒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琅嬅又是一阵磕头赔罪。柳江怡忙提点她道:“你也真是的,还不知恩公身份就敢求人出手?你可知,他是谁?”

        杨梦月与琅嬅适才藏在院中偏房,倒是见识了罗英彦博再次发威不成,最后乖乖去办事了的情形。也见识了晋王殿下亲至静女阁“捉奸”,还与曲舟窃窃私语了好一会儿,又欢欢喜喜进了柳江怡房中的情形。

        但两人却仍不知曲舟到底是谁,何以能说动晋王殿下亲自出手干预。

        柳江怡不等她们答话,兴奋地捧着《凤仪降魔录》道:“公子就是星凝仙长,新任国师大人!你既有幸与仙长同行,又得仙长救治,怎得不知?仙长为人处事,真与这书中一般无二!”

        杨梦月一听此话也赶紧跪地再拜。

        大周国师那是何等样身份!

        前国师宗山那是何等样倨傲?据传他青州之行,就是州牧长官都只配摸他鞋底。

        她一个勾栏女子却能得新任国师大人喊一声姐姐,这是泼天大的福气。

        她活了这些年,从没见过如此好说话的大官。

        琅嬅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当日那因为救她被关进囚车的人,竟是云门二公子,如今还成了大周新任国师。

        她苏醒后,同屋室友便将她昏厥后的种种全都描述了一遍。那内监一剑就能劈开地面,如何威风云云。挨了打还能拖着受伤的身体,将她照顾得稳当妥帖,折腾一夜为她擦洗伤口等等。

        那夜公审后,曲舟饭食里被人下药也是圣女们发现的。她们没有行动自由,实在告无可告,便将消息告知了一直在守夜的白冬阳。

        到了益都城后,随行圣女都留在了城里,伺候做法事的和尚,并没跟着圣主一行急行军到石桥寺去。她自然也不知道,曲通明驾鹤而来,大展神威,灭宗山后将曲舟载回云门的事情。此事说来话长,她自然也不便将恩公当日惨状说与另外二女听。

        只好苦笑着道:“是我太过愚钝了,竟认不出仙长法驾!”

        曲舟赶忙将二女扶起,尴尬笑道:“当日,我隐藏身份也是无奈之举。你我分别后,又发生了许多事,能在此地相遇,也是一场缘分。你有此安排也是为了救人,贫道又怎会怪你!不过,你们既然已改头换面隐入人群,又是怎么被追捕的?”

        琅嬅指着额间梅花道:“恩公仙长可还记得,我们圣女额间都有一颗泪滴状的红点。那是真宗圣教用特殊染料所绘制,叫做赤涅,用来标记私产,防止圣女出逃所用,非人力可去除。因此无论我们走到哪里,只要额间红点被发现,身份立时就会暴露。”

        “你是说这玩意儿是纹上去的,不是贴的?”曲舟一直以为这东西是爱美的圣女对镜贴花黄贴上去的。“那你”曲舟指着她额间梅花发问。

        “这是玉卿居士为了帮我掩饰身份,寻了相同的染料来,在赤涅上补画的。”

        曲舟上手在她额上摸了摸,惊叹道:“画得真好,一点都看不出拼接的痕迹。”又将手指放到鼻尖闻了闻,“像是某种丹砂。”

        “玉卿居士本是在莱州云游的传教士,后来真宗庙宇大乱,莱州也变得不太平。玉卿居士救下我们后,便将我们藏在裴大人的一处别院中。岂料,后来有奸人举发,州府和太真宫的人便围院拿人。当时玉卿居士仅来得及给我一人补好了赤涅,其余姐妹便都被抓走了。为躲避追查,裴别驾便在探望柳姐姐时将我安置进静女阁,做个伺候的婢女。”

        “那怎么又接了客?”

        “就是那小人朱鸿跃举发的玉卿居士,害我一众姐妹性命,我见他日日来纠缠柳姐姐,怎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你于楼中接客,成为红倌人,是为了接近莱阳王世子?”曲舟终于将整件事捋顺。

        “原本是想借莱阳王世子的手除掉朱鸿跃这个恶贼,为众姐妹报仇的。”琅嬅恨恨道,“柳姐姐是读书人,做不得这类杀生的事,那便我来做!那莱阳王世子对我颇为迷恋,本是极有希望成事的。可如今裴府出了事,玉卿居士被困太真宫,明日就要火刑,救人才是当务之急。今夜若遇不到恩公,我们本想挟持莱阳王世子,逼他们放人的。”

        “你们要挟持莱阳王世子?他身边护卫的高手众多,你们几个柔弱女子如何能做到?”曲舟差点惊掉下巴。她没想到,当日逆来顺受的小圣女,变成了心志如斯强悍的人物。

        杨梦月道:“老身是清倌人出身,从前也受过裴别驾大恩。后来下海染了怪病,人人避之不及,也是裴小姐扮作男子入楼治病救我性命。我等深受裴家大恩,岂能坐视裴小姐蒙难?”

        琅嬅解释道:“倒也不是只有我们三人。”

        杨妈妈忙阻止道:“不可说!”

        琅嬅笑着安抚道:“杨姐姐大可放心,仙长为人,嫉恶如仇,胸怀大义,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的。”又接着向曲舟道,“玉卿居士乃是共济会香主,如今堂口的兄弟们早已在城中集结,打算明日劫法场。”

        曲舟听到共济会、香主、堂口几个词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父地母,反清复明,为何不是天地会?

        哦,这里没有反清复明。就算有,也该是反周复魏。

        共济会是取同舟共济的文意么?都是些什么人才会加入这样一个组织?

        男尊女卑的世道,裴家小姐居然能做得到香主的位子,这个组织的总头目又是谁呢?堂口可是青木堂?

        “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合河水万年流。”曲舟脑海中响起天地会的接头暗语。陈小春那个版本的《鹿鼎记》中,韦小宝与天地会的接头场景,她每回看都能笑到肚子疼。

        这句话说出口,没有得到预期中三女惊讶不已的一句‘仙长如何知道,我们共济会的接头暗语?’的回应。三女俱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曲舟。

        曲舟不由有些讪讪。果然此地不会与自己的世界有那么多巧合。

        “你们的接头暗号是什么?”她只好尴尬问道。

        “仙长何故有此一问?”杨、柳二女齐声问。

        “好奇罢了!”曲舟语气轻松,满脸却写着失落。

        “大将军骑海马身披穿山甲,小娘子坐车前头戴金银花。”琅嬅老实道。

        “这暗号好生奇怪!”曲舟不能理解,为何接头暗号听着像顺口溜,一点都不文气。

        “这话小女也问过玉卿居士。居士说,这里头都是药材。”

        “海马,车前,穿山甲,金银花,的确都是药材,妙啊!而且,哪怕于市井中接头对暗号也不会觉得突兀。这位裴小姐真是个奇人!”曲舟由衷赞叹,接着嘱咐道,“太真宫难闯,明日法场必定也是危险重重。明日让你们的人不要动手,对修行者而言,杀起寻常武夫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如此奇女子,我自会设法相救。”

        三女齐齐拜倒谢恩,“多谢仙长!”

        曲舟本不想继续与真宗结怨,她明白,为天下苍生计,对真宗不该是赶尽杀绝,而是要合理改革,改得比原先更好,然后反过来影响那些响应永明城教廷号令的国家。让他们知道,废除双修和僧人特权乃是利国利民之事。

        “琅嬅姑娘,贫道有一事相求。”

        “仙长请讲,小女子无有不从。”

        “姑娘歌声动人,贫道很是喜欢。尤其那唱段《化蝶》,真是闻之令人心醉。还望姑娘带齐班底再唱一遍,我要门下弟子记录到符箓上。这些传音符箓将来会公开售卖,所得银钱还可帮助到更多穷苦之人。将来或许还要将这门生意交给杨姐姐来打理。”

        二女一听,心中大喜。共济会的宗旨就是天下穷苦之人相互救济,此一遭倒符合她们加入共济会的初心。

        可向来只知道听戏赏曲要到园子里去,从未晓得还能讲曲子用仙术存到符箓上售卖。二女虽听不太懂,还是齐声道:“自当听从仙长安排。”

        杨梦月更是赶忙退出房,去安排乐曲班子了。

        “不知琅嬅姑娘真名为何?”

        “小女哪有什么正经名字,乳名唤作小燕,父亲姓钟,名四五。琅嬅这名字还是玉卿居士帮我取的。仙长为何有此一问?”

        “钟小燕这名字倒也蛮好听的。我想的是,将来售卖的传音符箓,要装在一个封套里。每批都有固定的名字和解密咒语。封面印上歌者的名字和画像。你想用哪个名字?琅嬅还是钟小燕?”

        琅嬅跪地求道:“如若真能成事,还请仙长也帮小女子消除贱籍,我再也不想靠取悦男人过活。家人弃我真宗受难,旧日名姓哪里还有半分留恋。居士所取之名,如今也成了柳月楼的红倌人,怕是于传音符箓的售卖不利。烦请仙长重新赐名,小女想从头来过。”

        听她此言,又想到她那女中音的独特音色,曲舟玩心大起,“我看你如今额间一朵梅花,就取名梅艳芳如何?第一批传音符箓封面便叫《梅艳芳菲》,以姑娘歌艺定可一炮而红!”

        琅嬅虽不知道一炮而红是怎么个红法,却对新名字十分喜欢,轻声喊了几声‘梅艳芳’后,欢欢喜喜道:“小女多谢仙长赐名!”

        杨妈妈带着乐工们到了后院,不多时,整个柳月楼的人都知道了静女阁那位风流客的特殊癖好。这厮不止砸了五千两银子与花魁娘子一夜春宵,办那事时还要配着乐,让琅嬅姑娘唱着曲儿。

        这骚气程度,实在令人发指!弄得楼中围在静女阁外发花痴的姑娘们好一阵抓心挠肝地艳羡。

        一行人穿墙而走时,乐曲班子仍继续演奏以掩人耳目。就这样,轰动全城的独占花魁一夜春宵后,柳月楼的当家花魁柳江怡从此便不知去向。

        曲舟越来越享受给人取名字。尤其是给人取自己从前世界常见的名字。这样能让她觉得自己不曾远去,不曾与过去割断。只要看到那些有着熟悉名字的身边人,她就觉得活在这世上似乎不怎么孤单了。

        回驿馆的路上,曲舟又问了另外七个小姑娘的名字,叫香的便取名香秀,叫花儿的便取名翠花,叫娟儿的又取名丽娟,还剩下四个居然连乳名都没有,她们的父母就简单叫她们‘小妮儿’。曲舟便从那首佛偈里取了春花、夏风、秋月、冬雪安给她们。

        铁梅见人人得了个好听的名字,也是满脸期待,“表哥哥,能给我也取个名字么?”

        曲舟奇道:“铁梅这名字多好听啊?”

        小姑娘嗫嚅道:“哪有小姑娘叫铁的?”

        曲舟想起郭德纲相声里的姑娘还叫铁锤和钢蛋呢,不禁开怀大笑道:“那你想叫什么名字啊?”

        铁梅央求道:“哥哥给我取一个吧!”

        “你姓什么?”曲舟随口一问。

        “姓马。”

        “那就叫冬梅吧!”曲舟随口答道。

        既没了铁,又留了父母取的梅字,小姑娘对马冬梅这名字甚是满意。曲舟咂摸着马冬梅这名字,想起沈腾和马丽的脸,总觉得已恍如隔世,脸上却荡起层层涟漪,笑得更开怀了。

        第二日一大早,曲舟出门就撞见了一脸苦相的公孙客。这家伙自然不敢对曲舟恶言相向,只是不住地倒苦水,通篇虽没一个脏字,却也全是牢骚,不着痕迹地把自己的不容易给抖搂了出来。

        曲舟知道他这是在卖乖,忙掐诀催动轮椅逃离,留下平安在那里跟公孙客玩高端话术。

        信阳门广场颇具特色。城墙外一条大护城河,城墙内还有条护城河的支流,穿广场而过,将广场一分为二。河上架了一座桥,两半广场上纵横勾画了一副完整的象棋棋盘。相应位置上放着一颗颗由巨石打磨的象棋棋子。阵势已摆好,却无人下得了这样的棋子。

        广场上人山人海。寒风凛冽也挡不住百姓围观行刑的热情。早到的百姓,三五成群地抢占了棋子上的观景位。到得晚些的,自然只能矮一截站在棋盘缝隙里。广场中心的桥面上还有舞龙舞狮的表演。

        河两岸十个兵、卒棋子周围堆满了柴火,台面上放置着生铁制的十字架。

        城中贵族自然不会跟小民们挤在一处。城墙上的观景台早已布置了一排排华丽的案几和帷帐。愁眉苦脸的公孙客当先引路,卫珏入座主位。身份尊贵的金海辰率一众清教僧人,独占一排席位。曲舟不想引人注意,照旧坐在轮椅上,贴着台阶滑行,速度与徒步攀登无异。

        观赏行刑的世家贵族不可谓不多。为了给太真宫捧场,同为罗英一族的莱阳王和胶东侯也都携家眷出席。

        挨了打的罗英康吉在家养伤,只有侯爵夫人壮着胆子盯着曲舟看了又看。她实在想不通,这轮椅上的俏后生,怎就对自己活泼可爱的儿子,下得去那么重的黑手。

        同样目不转睛盯着曲舟的,还有罗英彦博。他惊讶的不是那自己也馋得不行的男宠的真实身份居然是新任国师,而是表哥居然能跟新任国师也有一腿,果然是个狠人!

        这小白脸国师身后的跟班里怎么又多了个女人?

        云门山上果然没有正常人。弟子忽男忽女,师长也是男女通吃。听闻,昨晚这厮行房事还要乐师伴奏,表哥居然也不生气,还要帮这厮赎人。果然是个狠人!心下对表哥的佩服又重了几分。

        不过这些云门山上下来的人,仗着是修仙者就如此目中无人,不将卫氏皇族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居然对百年都鼎盛的罗英世家也如此无礼,简直岂有此理!

        他心里虽这样想,今日再看曲星凝却越发觉得,此人更有一股仙风道骨的滋味了。

        金海辰旁边有空位子,卫珏身旁也有空位子。曲舟犹豫片刻,往金海辰那边行去。平安赶忙道:“师叔,那怕是留给太真宫的位子!”

        曲舟这才想起,国师乃是一品,既然身在其位,便得去到相应的位置,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催动轮椅往卫珏身边行去。

        身后的陆胜男冷哼一声,“这原机上人好大的架子!”

        皇子和国师都到了,这原机上人还未现身,的确有些托大。虽然打着为国师复仇的旗号,今日的主角却是太真宫。曲舟不过是被邀请来观礼的,便呵呵笑道,“人有三急,说不定人家是半路遇到什么变故了呢。”

        不一会儿,广场起了轻微的骚动。囚犯们被押送到了广场上。一帮遍体鳞伤的真宗和尚中,鹤立鸡群般行着一名女子。她长得十分清秀,穿着男装圆领袍,头顶的发髻略显松散杂乱,衣服上也隐隐透着鞭痕,手脚都戴着镣铐。她坦荡平静地走向柴堆,闲庭信步恰似游园,死到临头却丝毫不见惧色,唇边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一个胡子花白气质儒雅的老头儿,提着个食篮,哭得稀里哗啦,好几个家丁扶着才能堪堪站稳。

        平安附耳道:“师叔,这裴家小姐名唤裴照,字易安,就是正中间柴堆上那个。”

        曲舟看着在柴堆之上仍然临危不惧的女子,大为心折。好一个,裴照,裴易安!

        舞狮表演结束,又是三声鼓响,五名黑袍道人凌空御剑而来。一人在前,四人在后,成一个盾牌形状。除了黑衣道人数量变少了,这场面倒与那日数百名剑修围攻云门山有些相似,曲舟本能地生出丝厌恶之感。

        为首那人长得十分有特色,他黑脸白须,身材矮小,发际线极高,五官挤在一处,显得额头更大了。头顶毛发稀疏,无法束冠,只好简单用一跟细小发钗挽了小揪揪,配上长眉毛和长胡子,整张脸活像一块芥菜疙瘩。不是那种刚从地里刨出来的新鲜芥菜疙瘩,而是腌在咸菜缸里的芥菜疙瘩,黑乎乎,咸乎乎。

        曲舟回想起小时候妈妈拿筷子从咸菜坛子里捞芥菜疙瘩的情景,不自觉地将这道人的脸替换到缸里的芥菜疙瘩上。她本不是个行相貌攻击的肤浅无礼之徒,却也沉浸在回忆中兀自出神。

        哎,这可怎么办,以后再吃咸菜,可下不去嘴了,总感觉是在啃这人的脸。

        这道人倒背双手,站立在一柄重剑上。广场上的人群激动不已,奔走相告,跪地的跪地,祈福的祈福,有的甚至跟随御剑仙师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奔跑移动。芥菜疙瘩在广场正中的天空中停留了片刻,听足了围观百姓山呼海啸的喝彩与惊呼后,才收敛身形心满意足地朝观刑台那侧飞去。

        罗英彦博看这其貌不扬的丑东西大出风头,嫉妒到不行又无可奈何,只能大翻白眼。

        胶东侯一家因为小儿子的缘故倒是早就识得这一点都不仙风道骨的芥菜疙瘩就是原机上人,全家都起身行了一礼,这才安坐。

        卫珏侧身轻声道:“阿舟,你合该也这样出场,好让莱州百姓瞻仰一下国师的风采!”

        曲舟正憋笑憋得辛苦,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鬼使神差般补喝了一口水,尴尬道:“不好意思,呛到了!”丝毫不管这番操作如何多余,哪有先笑出声,再假装呛水的?

        她一个盗号玩家,又不是真的有通天的本事,实在是不敢如此招摇。

        黑衣道人们降落到观景台上之时,广场四周燃起冲天的礼炮。青天白日的,其实根本看不清烟火,只闻到刺鼻的硝烟味。硝烟弥漫中,原机上人一行人缓步上前,对着卫珏拱手行礼道:“贫道太真宫代观主原机,恭迎晋王殿下驾临!”

        城墙之上的卫军见了玄天道门的道士行的都是弟子礼,自然无人敢质疑他压轴登场算哪门子的恭迎了!

        大概玄天道门向来傲慢,大概是早已习惯了修行之人的不尊俗礼,卫珏不见一丝动怒。曲舟盯着原机上人圆滚滚的肚子,有些走神。这厮竟有夜照境界的修为,虽及不上曲良恭,比那日围山的近半掌教可要强上不少。

        凤仪大战后,罗英衍驴精气神就一直没恢复过来,一直躺在灵兽袋中静养。此刻,曲舟倒很想把他喊起来问个究竟了。那日围山本该精锐尽出,怎么还剩下此等漏网的高手?

        原机上人看着面前风流俊俏的年轻人,心里一时也打翻了五味罐。数十年来,他算得上是玄天道门排在前几名的佼佼者了,只因相貌丑了些,个子矮了些,他的授业恩师说破大天去,老祖也没召见他。若是能有老祖指点,他绝对不会停留在夜照境界初期十五年而不能前进一步。前面四境的突破他只用了三十年,三十年啊!

        这年轻人不仅比他年轻俊美,更可恨的是,一眼望上去,他根本看不透曲星凝的修为境界。据传,这年轻人前不久刚飞升太无境,那是第九重,老祖也不过是七重隐月境。老祖的神通已是深不可测,第九重境界究竟能有多么玄妙?

        难怪此人能在凤仪城杀了净土大长老,还能与真宗所请真神大战一场。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恐惧的感觉。

        当年门中比斗,他分明凭借高超的战斗技能,以灭智境下克上战胜知命境界的大师兄。可大师兄还是成了新观主,只因他是知命境界。这十五年来,即便他早已越过大师兄成为夜照境,也还是做不了观主。如今,他居然要向一个二十岁出头的臭小子低头了。

        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形势逼人,整个玄天道才要在云门的庇护下求得保全。实则,玄天一脉剩下的狼崽子们,哪个真的是畏惧朝廷忌惮和真宗复仇?哪个不是贪图云门的修行功法和口诀?

        且不说,原本不可一世的老祖与门中数百高手尽皆陨落云门山。只瞧曲星凝身后那八个弟子的修为,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便已三个知命,五个灭智。

        除了那小丫头炁泽高级,难不成,这几个臭小子也是天才中的天才?

        绝不可能!一定是因为他们修行的功法更为正宗。

        待到硝烟散尽,黑乎乎的原机上人竟率身后四名解忧境的弟子冲着曲舟扑通跪了下去。修行之人只在面对神像、真人时才行叩拜大礼,其余时候,像拜卫珏那般掐个子午诀,抱拳作揖就好。曲舟顾不得装病,蹭一下就从轮椅上跳了起来。

        这可使不得,好歹看着是个四五十岁的人了,就算长得像个咸菜疙瘩,我也受不起这一跪啊!再说了,当着一国王子的面来这套,这是要让我不做人啊!

        曲舟侧身避开他的跪拜,搀扶道:“道长折煞曲某了!曲某年轻,受不得此等大礼!快快请起!这是拜真人神仙的礼,如何能拜我?”

        原机上人根本没看曲舟的视线,僵硬道:“久闻星凝仙长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道长斩妖除魔,护卫凤仪百姓,实乃当世真人。且玄天道与云门山本就源出一脉,仙长是老祖的师弟,便是原机的师叔祖,弟子拜见师叔祖,自然得行大礼!”

        他显然是个不擅长溜须拍马的人,黑乎乎的脸蛋上泛出红色,透出难掩的尴尬与不好意思。这些奉承话是小弟子罗英康吉请侯府里的师爷们写好了,他又背诵下来的。原本辞藻更加华丽酸腐,改了又改,才成了如今这个他勉强能接受的版本。

        他只是奇怪,为何提起曲星凝就激动不已的小弟子,今日却不在现场?

        他最喜欢小弟子罗英康吉,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更不是因为他的炁泽高级。而是因为这小子是老祖点名要他带的。老祖能将罗英家最有前途的小辈交到他手里,足见对他的器重。老祖还是记得他的,老祖分明就很欣赏他的修行天赋。本以为围山时老祖需要的是战力,而非排场,定会带他前去。没想到,围山时带的,还是些相貌比他好的。

        曲舟突然觉得眼前这芥菜疙瘩变得可爱起来。莫不是他性格别扭,才以为曲星凝喜欢看火烧活人来宣泄不满?

        辈分这说法一出,卫珏的脸色自然也好看了不少。平安等人也觉得这事儿热闹,陆胜男想到论辈分,自己是这老头的师叔,脸色缓和了些。毕竟师叔教导过,长辈怎么能与晚辈计较呢?

        曲舟道:“上人的心意,曲某已尽皆知晓。话到此处,曲某倒有一事相求!”

        原机见这年轻人谦卑有礼的态度,心下更是佩服,起身道:“师叔祖请讲!”

        曲舟坦荡笑道:“曲某不喜欢看炭烤活人,今日这一场就收了吧!将裴家小姐好生送回家去,也莫要再与剩下的真宗僧侣为难了!”

        原机上人为了这一出已准备了许久,还不惜开罪青州读书人的领袖。昨夜,那酸唧唧的裴别驾在山门外求了三个时辰,他才放老头儿进去见了闺女一面。此刻突然说取消火刑,可如何下得来台?

        “这是何故?”原机上人先是一愣,接着便有此一问。“他们都是些死硬派,不打杀了,实在难以震慑其余顽固教徒。”

        观景台一旁的城中贵族心底却大多有数。不管是不是装的,这位国师大人的确看起来是个心善的人。只有胶东侯夫人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心想,本指望当师父的能替吉儿出头,没想到是个见了得行大礼的辈分。若是能帮这伪君子完成这出扮演大善人的好戏,从此让我吉儿仙途通达,受这一回罪,便也忍了。

        曲舟笑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们爱信什么,便信什么罢了。只要他们不再祸害良家,不再仗势欺人,拜哪尊神又有什么关系呢?”

        原机上人一时为眼前年轻人的胸襟自叹不如。一时额头又冒起了冷汗,他擅长火系术法,原本准备了一个颇为复杂的点火仪式,想让观礼的曲星凝亲自点火的。幸亏他没乘着兴头,将琉璃打造的火炬变出来。

        哎,攀高枝看人脸色可比修行难多了!

        又是三通鼓响,广场上瞬时安静下来。原机上人运起炁泽,清了清嗓子,对着广场上乌压压的人群道:“国师大人,海量汪涵,赦免尔等死罪,允准尔等归去修行,只要不再仗势欺人,祸害良家,爱信什么便信什么!”

        嗡的一声广场上炸开了锅。“遛傻子玩呢?老子要看火刑!”“不是要大烧活人么?怎么又不烧了?”“烧死这帮异教徒!”“烧死这帮异教徒!”“我们莱州的地界上,不需要真宗淫僧!烧死他们!”

        曲舟看着底下百姓的群情激奋,一时有些不敢相信。喃喃道:“原来喜欢看碳烤活人的,是你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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