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贺闲云今天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不是数学老师的“你们听懂了没”，而是一个人的名字。
“安尽欢，帮我去买瓶水。”
“安尽欢，去把这东西拿到四班。”
“安尽欢，老师叫你去搬东西。”
“安尽欢……”
“安尽欢……”
“安尽欢……”
男声，女声，客气的，无礼的，随意的，急切的，喊安尽欢名字的声音一整天不绝于耳。客流量简直就是室内小卖部，贺闲云光听都能烦死，安尽欢跑来跑去却毫无怨言。
“安尽欢，打扫就交给你啦，再见！”少女拖着俏皮可爱的声线，往猫咪图案的帆布包里塞着课本。
抢在安尽欢点头同意之前，贺闲云转头望向岳倚珊，皱着眉问道：“什么交给他？”这都放学了还不放过他吗？而且他没想到岳倚珊也会请安尽欢“帮忙”。
周围同学陆陆续续地离开教室，岳倚珊也归家心切。好像没有听到贺闲云的问题，她没有分一个眼神给他，站起身挎着背包就要离开。
“岳倚珊？”贺闲云也站了起来，点明询问的对象，拖住她的脚步。
岳倚珊这才望向他，视线在贺闲云肃然冷峻地脸上打了个转，飘向隔壁安尽欢低垂的头颅，声音漫不经心：“你问他咯。”
安尽欢一言不发，岳倚珊不高兴地撇撇嘴，贺闲云仍然在盯着她看，似乎一定要有一个回答。
岳倚珊放下了书包，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干嘛？”
“你，”贺闲云有些犹豫，“你一直都在让他帮你打扫吗？”他有些害怕听到她确切的回答，因为这就表示他周围所有人都有上安尽欢“复仇名单”的理由。
贺闲云知道安尽欢是被霸凌的对象，只是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班级打扫卫生的值日表是早早就安排好的，分为六个小组，一个小组负责一天，谁负责什么任务都能在黑板旁边的公告栏上查询到。
他一般做完自己的工作就回去了，压根没在意过其他人是怎么干的。
他认识的人很少，除了周围几个学生基本上不搭话。他对岳倚珊的印象就是一个长相漂亮，开朗俏皮的女孩子。她不喜欢言有灵，所以贺闲云以为她并不是一个恃强凌弱的人，但是他想错了，岳倚珊也不喜欢安尽欢。
她对霸凌者没有好脸色，但是也会从被霸凌者身上讨好处，以一种毫不亏欠轻描淡写的态度。
“你怎么突然关心这个？”岳倚珊的记忆里，贺闲云是一个不难相处但埋头死读书的人，跟他聊学校里的八卦只会敷衍的回答。
贺闲云抿了抿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难道要质问岳倚珊有没有欺负安尽欢吗？这算是欺负吗？先不说一直以来都装看不见的他有什么立场去指责别人，任谁都不可能会承认自己欺负别人的吧？
眼看岳倚珊要走，贺闲云一时着急，又问了个相似的问题：“一直都是他在帮你？”
再次被阻拦下来的岳倚珊，烦闷地啧了一声说道：“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大家都找他帮忙，你要是不喜欢，就让他拒绝我呗。”
这下所有的问题都抛到了安尽欢面前，不同方向的两道目光都向他射来，逼进他的血肉当中。别人对他的要求，他从来都是木讷地点头接受，从来没有考虑过拒绝的选项。
安尽欢就像是路边的一滩死水，对他来说所有人都是天上的星星，在遥不可及的天上闪闪发光，偶尔在他身上刻下倒影，很近但同时又很远。
只有贺闲云是特别的。
他见过的所有的星星都只是路过，欣赏着他的苦难，远远地嬉笑他的肮脏。但他终于遇到了那独一无二的星星，又或者说这独一无二的星星总算发现了他，为他停驻脚步，向他施以援手。星星越来越近，他这才知道光明是什么样子，那星光靠近，注满水面心底，逐渐化为一轮独属于他的满月。
应该是要拒绝的，不，应该说他必须要拒绝，为了能让他的月亮高兴。安尽欢的嘴张了又张，终于是没有发出一个字音。他的喉咙里似乎有毒药或是利刺，导致他舌根酸涩嘴唇发抖。安尽欢不再试图说话，因为他感觉到贺闲云的视线从自己的身上移开，不愿意再看他一眼。
他注定是一个无法拒绝别人的人，一个无力反抗别人的人，一个会让人失望的人，一个拥有不了月亮的人。
等不来他的回答，贺闲云一开始是有些怒其不争的，但是看到他痛苦挣扎的神情，贺闲云心里叹气，收回了目光。
让一个久居山洞的人出来看看太阳，他只会觉得滚烫刺眼，他会逃回熟悉的黑暗里，为了不被未知的光明烫伤。
贺闲云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他不能强逼着安尽欢做选择，要让他自愿发生改变，让阳光接触自己脸庞。
岳倚珊看着贺闲云耸了耸肩，毫无波动的眼睛告诉贺闲云一个事实，她并不是赢得了什么胜利，而是事实就是如此。
“我走了？”岳倚珊语气平静，感觉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在得到贺闲云的回答之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贺闲云叹了一口气，回到座位上收拾东西，他明明没有受到任何损失，却有一种浓厚的挫败与无力沉淀在心底。
“那个，”安尽欢下意识伸出手去，半路中又收了回来，“你生气了吗？”
贺闲云继续收拾东西：“没有，就是……算了。”
他一句话转了又转，就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之前自己说话口气太高傲，现在有点拉不下脸。他说他会帮助安尽欢，可他完全无从下手，安尽欢的困难太多，他的“敌人”也太多。就连以前觉得是不错的人，对安尽欢的困苦也会熟视无睹。
安尽欢以为他还在生气，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我没想让你生气的。”
“我没有生气。”贺闲云耐下性子，不明白为什么安尽欢总是道歉，就是不生气，也得被他烦生气。
贺闲云把书包背上，正准备离开却被安尽欢叫住了，他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问：“我明天还能跟你说话吗？”
安尽欢在申请和他说话的权利，明明是一个人人都有的权利。贺闲云羞愧地垂下了眼睛，他其实并没有觉得安尽欢烦，他是烦他自己，烦他自己的无能为力。
教室里已经不剩下几个人了，夕阳的余晖铺洒在教室的桌子上，安尽欢的轮廓也染上一层橘红，更凸显他紧张的神情。
“安尽欢，”贺闲云坐回了座位，“我没生气，你看看我像生气吗？”
安尽欢闻言抬头，贺闲云清澈的瞳孔里倒映着自己与周边的景色，细密的睫毛像撒了金粉，脸上的阳光把嘴角的微笑衬得很是温柔好看。
贺闲云在笑，对安尽欢笑。
安尽欢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夕阳，在贺闲云的眼睛里。
“没有……你没生气。”安尽欢的目光一动不动。
贺闲云没有觉察到他愣怔的视线，收敛了笑容，环顾四周时发现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了。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根本没见到有人打扫卫生。
“他们该不会都让你干了吧？”贺闲云问道。
安尽欢仿佛大梦初醒一般点了点头。
“你……”贺闲云是负责扫楼梯的，以前还以为安尽欢是跟自己一个组，“你为什么不拒绝？”思来想后他还是问出了一个旁观者好奇的问题。
安尽欢看着他：“因为我想要别人喜欢我。”
没有委屈，没有恳求，甚至是带有些许羞涩的语气。贺闲云见过许多夸张的霸凌，小说里，漫画里，电视上，现在还包括了自己身边。虽然这只是一本书里的内容，但他无法再忽视安尽欢，软弱自卑的同时又温柔善良，他不该遭到这样的对待，荒度过一个只有仇恨的人生。
“没有人帮你吗？”说完贺闲云就后悔了，他高一没跟安尽欢同班，高二无视别人半年，怎么好意思问出这种话的？可他希望得到一个善良的回答，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有光明，来减轻自己的罪恶。
“有啊，”安尽欢对他笑了笑，大概是因为没有人在了，这个笑容非常轻松自然，“就是你啊。”
“你是唯一一个对我没有任何要求的人。”他微笑着补充的残忍事实，让贺闲云彻底无地自容。
“我只是在无视你……”贺闲云少见地露出悲伤的神色，安尽欢纯粹的笑容使他伪装出来的冷漠彻底破碎。
“你现在发现我了不是吗？”
贺闲云愣住了。那行血色的预言就贴着安尽欢的脸庞，看不见仇恨，他的话语里满是包容。或许对安尽欢来说，给他一颗小星星，他就能当做是月亮。
现在发现也不晚，现在发现就可以。
“你快回家吧。”安尽欢催促到，现在还会留在教室里的只有打扫卫生的学生，他不想给贺闲云添麻烦。
贺闲云没有去拿书包，反正他是一个人住，晚回家也没关系，而且他现在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要做：“既然是我发现了你，那我就不会丢下你。”
说完他就去教室后面拿过来两个扫把，将其中一个递给安尽欢，挑了挑眉说道：“赶快做完赶快回家。”
安尽欢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他像是终于想明白一道难题一样点了点头：“好。”
我信你不会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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