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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有关记忆


第一节  人奶某些罪行是因为极度的饥渴,另一些是出于对突破禁忌的渴望。在《古拉格群岛》中,索尔仁尼琴讲述了这样一个小故事:一个东躲西藏的神甫,在终有一天被逮捕时,兴奋地跳了起来。我认为我触摸到了那种感觉,那就像鱼找到了水,即使是一汪死水。这世上还有很多人活在这种情境下,于是,他们以一种恐惧战胜了另一种恐惧。或许每个少年都曾有逃离的渴望,然而现实是,连你的逃离都是一次被设置好的旅程。欺骗和背叛也许是你在成人礼时最大的收获,很多时候你自己就是祭品本身。那个暑假,陈国庆赢了满满两大袋子的玻璃球,黄的、绿的、红的、白的、橙的、蓝的和透明的。里面有三瓣蓝色火苗似的芯儿,酷似猫眼。陈国庆玩这个游戏简直是天才,他把别人的球撞出老远,自己的球却只是像个打完一套拳的武林高手那样,优雅地在原地转上几转。等他把别人的球精准地送进小洞里,根据规则,那些球就都归他所有了。七岁的陈国庆光着膀子,泥鳅般光滑的后背在阳光下亮如小兽的皮毛,下身是洗得发白的、勉强还可以看得出是蓝色的涤卡短裤。他把两只手揣在短裤的侧兜里,叮叮当当地在大院里走。那是他兜里的玻璃球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陈国庆走过一排国槐,有几个男孩在树荫下挖土。经过他们身边时,陈国庆藏在裤兜里的手挑动着玻璃球,清脆的撞击声就像食物的香气一样向男孩们飘去。那是几个四五岁的孩子,陈国庆裤兜里传出的声音对他们来说是种强烈的诱惑。几个小脑袋转来转去,继而抬头仰望,寻找声音的来源。陈国庆满意地笑了,他弯下腰,左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拳头像花儿一样绽开,又迅速合拢。那短短的一瞬,男孩们肮脏的小脸上有光芒闪过,一个胆大的孩子试图去掰陈国庆的手,另一个孩子嘴巴的速度更快,他叫着“国庆哥哥、国庆哥哥”,弥补了手速度的不足。随后,其他几个男孩围住陈国庆,小鸭子似的,“哥哥、哥哥”地叫了起来。陈国庆把玻璃球一颗一颗地放进那些沾满泥土的小掌心,男孩们每人都拥有了一件宝物。他们丢下自己的小铁锨和土坑,腼腆却又干脆地拒绝了陈国庆的参与请求,找了一块平整的土地玩起了新的游戏。第一个叫他“国庆哥哥”的男孩看见他还站在原地,跑过来说:“国庆哥哥,你玩弹球太厉害了,我们不敢跟你玩,你去找我哥他们吧。”“你哥?”陈国庆说,“你哥早就不跟我玩了,我把他的球都赢光了。”穿过食堂前的一片空地,陈国庆一边踢着一块圆滚滚的石头一边向前走。他把石头一脚踢远,加快了脚步,他的光脊梁受不了这无遮无拦的阳光。陈国庆跑向食堂关着的天蓝色大门。他推了推,门闪开一条缝隙,凉丝丝的空气钻出来,夹杂着馒头和菜汤的味道。现在是午休时间,食堂大厅里空无一人。陈国庆掏出一粒玻璃球从门缝里扔了进去,球在水泥地板上弹起落下,发出夸张的回响。陈国庆索性把裤兜里的一把球都扔了进去,那些球跳跃着,在空旷的饭厅里响如爆豆。陈国庆把脸嵌在那道凉爽的门缝里,看着他的球欢快地蹦跳,然后掉下来,漫无目的地滚到某个角落,就此静止。陈国庆学着父亲的样子拍了拍手,重新把手插进裤兜里。空无一物的裤兜让他愣了一下,但也就是一下,随即他就晃着小膀子离开了食堂。于是,这个夏天他告别了弹球,走向了另一个此时尚未知晓的游戏。生活区里的医院是一栋五十年代修建的三层楼,外墙是赭红色的,朝东的一面布满爬山虎,离远了看去像是墙面尚未刷完绿漆。窗棂是白色的,最上端呈拱形,暴露出这是对苏俄建筑的模仿。陈国庆曾经对这幢楼心存恐惧,五岁时父亲带他来缝针,那是他偷玩父亲的电工刀酿成的后果。就是这次就医经历,陈国庆第一次知道了有种药叫青霉素,在进入他身体时可以带来剧烈的疼痛。然而那些盛着这种可怕药物的小瓶被父亲视如珍宝。护士们随手把那些小小的玻璃瓶扔到窗外,和其他诸如带血的纱布、蘸过龙胆紫的棉球聚居一处。某一天晚饭后,陈国庆的父亲带着儿子来到医院楼后,把青霉素小瓶装进他的帆布电工袋。儿子一边帮父亲捡药瓶,一边嘴里不停地问着父亲这些药瓶的用处。父亲示意儿子不要大声说话,等袋子装满,陈国庆便尾随着父亲沿着少有人走的一条小路回家。在四十瓦的白炽灯下,父亲用一把生锈的剪刀把青霉素的铝制瓶盖撬下来装进一个鞋盒子里。这时父亲才告诉陈国庆:“这是铝,能卖钱,等卖了钱就给你买油条吃。”蹲在一边看着父亲的陈国庆嘴角流下一道涎,那时的他认为,油条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父亲起完铝盖就把药瓶上的胶皮塞拔下来清洗,然后把它们一排一排地钉在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上。他告诉儿子,这是搓衣板,有了这个,就能洗咱们的脏衣裳了。陈国庆的电工父亲只花了几分钟的工夫,就用青霉素瓶的胶塞和一只废圆珠笔芯,以及一根胶皮管组装成了一把滋水枪。陈国庆看着父亲在水房里把水枪灌满水,那条深黄色的胶皮管渐渐鼓胀出一个透明的大肚子。父亲的第一枪射在儿子的脸上,陈国庆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水,咯咯笑着,跳起老高抢父亲手里的新玩具。陈国庆来医院楼后面就是来找药瓶的。这个暑假,他还缺一把大肚子水枪。楼后的空地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沟和一群穿着蓝色劳动布工作服的工人,原来堆放药瓶的地方已经被土覆盖。陈国庆爬上一个最高的土堆,沟里有几个工人正在一锹一锹地挖土。沟不宽,陈国庆纵身一跃跳到对面,脚带下的土块掉在一个工人的脑袋上,灌进他的脖子里。工人低下头,一只手扫着头上的土,嘴里骂:“谁家小孩,滚滚滚,一边玩儿去!”从对面的土堆上跳下,陈国庆看到靠近外墙的地方有两个工人正单腿跪地忙着什么。这两个人跟挖沟的工人不同,戴着黄色的安全帽,其中一个人左手拿着一个面具似的东西挡住脸,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像枪又不像枪的物件。就是这两个怪异的工具把陈国庆吸引了。陈国庆悄悄凑过去,之后,这个七岁的男孩见到了他从未见过的弧光和火星。光是一朵一朵的,第一朵光闪过后,陈国庆感到自己的脑袋里都被照亮了,接着就是绚烂的火星四溅和耀眼的青蓝。第二朵光之后,陈国庆觉得眼球特别胀,似乎要挤出眼眶。对眼球的变化他颇为吃惊,忙用两手按住眼珠,唯恐它们掉出来。第三朵光是黑的。直到许多天以后,陈国庆仍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第三朵光是黑的,他的脑袋里也随即黑了,那块黑的边际就是光的边际,就像一张白纸的镂空。他眨了眨眼,那块黑如同一片烟炱黏在眼球上。陈国庆转身就跑,但脑袋里的那团黑把他绊倒了,让他摔了一个硬邦邦的跟头。陈国庆不是个爱哭的孩子,不过他回到家后就没止住过眼泪。写字的人形容人哭,说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陈国庆现在就是这样。站着,眼泪往下掉,躺着,眼泪是两条溪流。他想睁开眼,一睁就针扎似的疼。他忍着疼,眯缝着眼穿过筒子楼的走廊,打开水房的水龙头歪着头冲眼。水很凉,一凉疼痛就减轻了,陈国庆感觉舒服了一点儿。可回到屋里,疼又回来了,眼球像两块火炭烧着、烤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他觉得自己的眼珠像正在熔化的玻璃球。陈国庆开始呜呜地哭,这会儿他的眼泪有两种,一种是出于疼痛和恐惧的泪,一种是自动流出的泪。他爬起来,忍着疼看了看闹表,总算看清了时间,然后躺下,佝偻着、翻滚着,一遍一遍地计算父亲下班的时间。“你这是让电焊打了。”陈国庆的父亲把刚从托儿所接回来的小儿子陈国兵放在地上,掀了掀大儿子的眼皮,说,“缺心眼儿啊你,看什么不行,非得看电焊。”陈国庆闭着眼撅着嘴流着泪说:“没人打我,我没打架,我不认识那个叫‘电焊’的。”陈国庆的父亲咕嘟咕嘟灌下半缸子隔夜茶:“谁说你打架了,我是说你这是被电焊的光晃了眼啦。”三岁的陈国兵趴在哥哥的肚子上,问:“哥你怎么哭了?没羞。”“没什么大事。”陈国庆的父亲拍了拍手说,“有个偏方,你先忍忍,我去给你淘换药去。”陈国庆的父亲刚拉开门,又扭头说:“你自己去,管对门杨阿姨要点儿奶,人奶。”陈国庆眯着眼睛摸索着,敲响对面的门。门开了,陈国庆闻到一股奶腥味。杨美丽右手开门,左臂抱着一个襁褓,襁褓里睡着一个粉嫩的婴儿。“国庆,你怎么哭了,眼都哭肿了。”杨美丽问,“你爸打你了?”“不是我爸,是电焊打我了。”陈国庆抹了一把眼泪,说,“杨阿姨,我爸说点上人奶就不疼了,杨阿姨你给我点儿奶吧。”“你先进来,国庆。”杨美丽关上门,“呵,你爸还知道这个偏方呢,被电焊晃了眼,人奶可管用呢,点上两回就不疼了。你等着,阿姨给你弄点儿。”杨美丽扭过身,把襁褓轻轻放在床上,拍了两下,然后接过陈国庆手里的小药瓶,坐在床沿上,一把撩起淡青色的汗衫,一只乳房颤巍巍地跳出。杨美丽把乳头塞进小瓶,腾出一只手托住乳房,大拇指画着圆,缓缓地揉,透明的小瓶渐渐变成了乳白色。灌满小瓶,怀里的婴儿哭了,杨美丽转身把小瓶放在桌子上,托住乳房把乳头塞进婴儿嘴里。婴儿啧啧有声地吮吸起来。陈国庆眯着眼望着对面的杨美丽,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唾沫。杨美丽把盛满乳汁的小瓶递给陈国庆,说:“回屋让你爸赶紧给你点上,不够再来找我要。”“谢谢阿姨。”陈国庆说。“等一会儿,国庆。”杨美丽叫住陈国庆,转身拿了两个苹果塞到他怀里,“‘黄元帅’,可甜了,你和弟弟一人一个。”“谢谢阿姨。”陈国庆说。陈国庆的父亲接过盛满人奶的小瓶放在桌上,从抽屉里扒拉出一支氯霉素眼药水,把药水挤干净,再把人奶吸进去。陈国庆乖乖地躺在床上,陈国兵也跟哥哥并排躺下,说:“爸爸,我也吃药。”陈国庆的父亲哈哈笑着,把小儿子拨拉到一边:“你要是把奶吃了,你哥就得哭得更欢啦!”一小瓶奶没用完,陈国庆的眼睛就不疼了,不怕光了,也不流眼泪了。陈国庆的父亲端着一大碗面条吸溜着,学着收音机里播送的相声说:“偏方治大病!”那天晚上,陈国庆家由三张单人床拼起来的大床吱呀呀地响个不停。陈国庆的父亲问:“你怎么老翻身?”陈国庆说:“爸,我睡不着。”“爸。”陈国庆问,“我吃过我妈的奶吗?”陈国庆听见他父亲也翻了一个重重的身,床吱呀呀地响。“你算是有福气的,你是吃你妈的奶长大的。”陈国庆的父亲说,“你弟弟就可怜了,你妈的奶他一口没吃过,喝藕粉长大的。你问这干吗,赶紧睡觉。”星期六的午后,陈国庆抱起还在睡觉的弟弟走出家门。楼后的国槐下,一群孩子趴在地上玩弹球。两个女孩嘴里打着拍子跳皮筋,阳光从浓密的树冠透过来,女孩的白色衣裙上斑斑点点,跟随着她们的跳跃,宛如几尾小鱼在澄澈的水中游动。走到食堂门口,陈国兵和他的哥哥被埋伏在台阶下的两个男孩打了伏击。男孩们的两只大肚子水枪准确地命中了他趴在哥哥肩膀上的后脑勺,小家伙打了一个激灵,醒了。陈国庆一脚踢中一个男孩正在掉转的屁股。男孩捂着屁股嗷嗷叫着跑远了。陈国兵哭了两声,说:“哥,我要玩水枪。”“回头哥给你做一个。”陈国庆说,“我们先去看白光,特别好看的白光,还有特别好看的火花。”“哥,我要看火花,我要看白光。”那个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似乎一直没有停止过工作,他依然单腿跪地,拿着那个怪异的面具,手持那把怪异的手枪。陈国庆说:“你看,那就是好看的白光。”他没有再欣赏那一朵朵白色的光和飞溅的火花,他的目光落在弟弟脸上。他惊讶地发现,在长达五分钟的时间里,三岁的陈国兵一直目不斜视,盯着那朵不断闪现的光芒。而这时,陈国庆从弟弟的瞳孔中再一次欣赏到了弧光惊人的美丽。然而瞬间之后,陈国庆的发现让他惊慌失措-弟弟眼中的光骤然熄灭。事后,这让他想起自己曾经玩腻的一个游戏,他用弹弓准确地射中路灯,灯泡瞬间的破碎在他眼中短暂地滞留了一团光晕,光晕的中央,是一团深不见底的黑。“爸,你先别打我了。”陈国庆抽噎着说,“我找杨阿姨要奶去,等我回来你再打我。”陈国庆的父亲浑身颤抖地怒视着大儿子。此时他的小儿子正躺在床上打着滚,声嘶力竭地号哭。陈国庆敲开了杨美丽家的门,开门的是杨美丽的丈夫。“叔叔,我弟弟的眼睛被电焊打了,我找杨阿姨要点儿奶。”陈国庆说。男人推了推黑边眼镜,摸了摸陈国庆的头,冲屋里说:“美丽,国庆找你。”陈国庆耸了耸鼻尖,他又闻到了那股带一点点儿酸的、好闻的奶腥味。杨美丽从床上坐起,把食指竖在唇上。“嘘。”她用沙沙的嗓音说,“小妹妹睡着了,国庆,小声一点儿。”杨美丽轻轻地离开床,站在国庆面前,弯下腰拍了拍国庆的脸。杨阿姨的手真滑,陈国庆想。“怎么搞的啊,小国庆,怎么弟弟的眼也晃了?”“我……也不知道。”陈国庆说,“他……去看电焊了。”杨美丽撩起汗衫,看了丈夫一眼,又放下,转过身去。陈国庆看到了杨美丽一条白白的腰。透明的小瓶变成了乳白色。陈国庆捏着小瓶,咽了口唾沫,“谢谢阿姨,谢谢叔叔。”“国庆,不够的话再来。”“嗯,谢谢阿姨。”杨美丽一关上门,陈国庆就把小瓶放在嘴边,伸舌尖舔了舔瓶口的人奶。陈国庆站在自己家门口无声地哭,哭了一会儿,他推开了门。奶点完了,陈国兵的眼睛并未好转,三岁的他仍一直号哭。半夜,杨美丽夫妇敲开了邻居的门,见陈国庆跪在青霉素瓶塞做成的搓衣板上,像一只淋湿的瑟瑟发抖的猫。杨美丽夫妇陪着陈国庆的父亲连夜把陈国兵送进了医院。医院的诊断结果是角膜灼伤溃疡,导致右眼失明。“妈的,我生的孽种!”陈国庆的父亲听了,低声骂了一句。那时,陈国庆正躺在水泥地上,抽泣着进入了梦乡。我趴在床上,被一位盲人按摩师按得龇牙咧嘴。按摩师叫陈国兵,一个健谈的中年人,他向我讲述了有关他眼睛的故事。他说,六岁那年,他的左眼也瞎了。他很内行地说,两个眼珠子虽然不在一个眼窝里,可神经是连着的,就像裤裆里的蛋。“我就是这么瞎的。”他说。“那……你哥呢?”“门口给你开票的那个瘸子就是我哥。”按摩师说,“他的腿是被我爸打折的。我爸跟我哥说,你他妈就是瘸了,也得养你弟一辈子。”第二节  就像鱼找到了水——写给不可名状的恐惧1一九九〇年的夏天我偷了一台录像机,JVC的。从此我再没进过五一广场那家录像厅。可我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直到现在我的鼻孔里还飘浮着录像厅里的气味-汗臭味、沤湿的球鞋味、劣质的烤烟味、疲劳工作的机器散发出的呛人的烘烤塑料味,还有男人裤裆里浓烈的次氯酸气味。我就是在那儿认识了周润发、刘德华、万梓良,认识了张曼玉、叶玉卿和利智。我记住利智是因为那女人在一个不知何名的片子里晃来晃去的一对豪乳,那时我在黑暗中用极其轻柔的动作拉开了裤子拉链,极力向后仰,装作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在这之前我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杨科,他的左腿蹬着前排的座椅,左手夹着烟搭在膝盖上,整个身子蜷缩在座椅里,好像一张引而不发的弓。走出录像厅,我揉了揉眼,把墨镜戴上。杨科问:“你刚才哆嗦什么?”“冷,”我说,“空调开得太足了,吹得我浑身发冷。”“利智那儿可真大,”杨科两手抱肩,“比叶子楣的还大。”我跨上自行车,裆部与车座的接触让我很不舒服,抬了抬屁股,那里冰凉、黏稠。我右脚使劲儿一蹬,车滑出老远,阳光穿透肥大的梧桐叶筛下来,细碎的阴影在路面上晃来晃去。我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一股股的恶心爬到了喉咙口,只好趴在车把上,这个姿势可以把胃折叠起来。我紧蹬几下,听到杨科在我身后喊:“等等我,你他妈骑那么快干吗!”吃完晚饭,我爸好说歹说地拉着我下了盘棋。他是个臭棋篓子,我一个“卧槽马”连使八百回他都不长记性。世界上最没劲的事情就是陪他下棋,没有之一,我有时候不得不让他一盘两盘的,他就特别美,摇着蒲扇说:“儿子,你这棋艺可是退步了。”那口气跟象棋大师似的,我也不好意思戳破他。我妈没了之后,我知道他很寂寞。跟儿子下盘象棋是他人生的第二大乐趣,他的人生第一大乐趣是跟楼下跳交谊舞的阿姨们眉来眼去,可从没见他领一个回来。我跟我爸提过这事儿,我说你要是看上哪个阿姨了就领咱家来,我也给你参谋参谋,俩人要是都有意思就结婚。其实不光是让他排遣孤独,我也是从生理角度帮他考虑-我说你还年轻,老这么憋着对身体不好。我爸说,用不着你帮老子操心,跳跳舞,聊聊天,过过眼瘾就行了,真娶个进家,你难受,我也不好受,我是受够了女人唠叨啦。他指的是我妈。我妈是个特能唠叨的女人,在我的记忆里,她似乎就没吃过什么东西,似乎她那张嘴的功能只有一个,就是在我爸耳边唠叨。其实我爸挺好的,至少我觉得他没什么大毛病,在我妈生前,他从来没跟阿姨们套过磁、跳过舞。可我妈的眼是高倍显微镜做的,我爸脸上的一粒雀斑在她看来都有磨盘大。不过她倒是很少说我什么。我妈是个半文盲,我只要每次把考试卷子杵到她眼皮底下她就满意了,一百以内的数字她还是认得的。这么说吧,在学习上我从来没让她找到数落我的机会。我爸就不一样了,他是中学教师,教历史的,能说会道,一肚子经史子集,还多才多艺。每年学校的晚会上,除了当主持人,他的葫芦丝也是保留节目。他在家也吹,《月光下的凤尾竹》一响,我妈就安静了。学生们最爱听我爸的历史课,邻居山哥是我爸的学生,他说我爸讲历史课跟说评书似的,声情并茂,活灵活现。山哥说:“别的老师嘴里的历史人物是死的,你爸讲的,像刚钓上来的鱼,个个活蹦乱跳。”身为我爸的儿子,却没有山哥的福分,能做我爸的学生,听我爸口若悬河。他们学校离我家太远,我是就近上的厂子弟小学。有时候我也缠着我爸给我讲讲历史故事,可他说不在课堂就没那个气氛,讲不出来,用他的话来说,非得坐满了学生他才能讲得出来。我打小就不黏人,他不讲我就不听,不过我觉得,要是讲台下坐的都是男生他也讲不出来,至少讲不了那么精彩。都是爷们儿,谁不明白这个呀。有一天,我爸给了我一摞书,烟黄色书皮,由一条褪色的红绳扎成捆。书封皮上写着“史记”两个字,翻开一股尘土气,扉页上有硕大的红五角星,五角星下面是绛红色的毛主席语录。再翻内页,古白话对照,页脚处有密密麻麻的注释。“这可是好书,虽说不是全本,可这年月能看到这些个东西已经不错了。”我爸说,“你可爱惜着点儿,别弄得跟你那烂课本似的。”那时正值寒假,我凡人不理,天天趴在床上看书,大院里的孩子来找我,谁叫也不动。我最喜欢的是“匈奴列传”里的冒顿单于,觉得此人不是一般的牛逼,张弓搭箭射自己的爱驹、爱妾,不跟着一块儿射的,立即枭首示众,生生练得手下将士成了服从命令的机器。最后冒顿举鞭一指,他的亲老子头曼单于就成了箭猪,够狠,够有领袖气质。我爸问我,你最喜欢读的是哪篇,我说冒顿单于这个,他听了眉毛都拧一块儿去了。“妈的,”他抬手给我后脑勺一下,不轻不重的,“好的不看,看这个,你要学他弑父啊?”可我那时候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弑父。刚考上高中那年,我妈死了,死得干净利索。那天她照例下了班在车站等车,照例等来了120路电车。接下来没有照例了,电车刚刚停靠,还没停稳,车顶两根集电杆中的一根轰然而下,正砸在我妈的脑顶。只一秒钟的工夫,我就成了没妈的孩子。托我妈的福,我有幸见到了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市公交总公司的党委书记。这个中年发福的男人庄严地抚慰着我那位呆若木鸡的父亲,说:“唉,你说说,这种事出现的概率差不多是百年不遇,怎么就让你们给碰上了呢……”站在一边的我,在悲哀的间隙想:假如他换成相反的表情,简直就像是在向一位中彩票的大奖得主宣布喜讯。再托我妈的福,回去的路上,我和我爸有幸乘坐了公交公司党委书记的桑塔纳。车窗外大雨瓢泼,车内司机沉默,父子亦一路无话,只闻雨刷摆动的声音。越过司机的肩膀,我望着车灯的两筒光柱穿破雨帘。水滴在光柱中跳跃、挣扎,我似乎听到它们在嘶喊、哭泣。另一些雨滴像飞蛾一样,义无反顾地扑向挡风玻璃,变成弯弯曲曲的蚯蚓,一条条向斜上方迅疾攀爬,躲不及的都死于野蛮的雨刷之下。到了家,我爸把手摁在我脸上,旋转一圈替我抹去鼻涕眼泪,像是跟我,又像是跟自己说:“怪不得你妈唠叨个没完,看来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啊……”2一九九〇年的夏天我偷了一台录像机,JVC的。在这之前我还偷过其他一些东西,但是跟那台录像机比起来都微不足道。不过是哪个同学的一支新钢笔,一块带香味的彩色橡皮一类,很小儿科。值得存入记忆的,是五六年前我和杨科在合作社偷的一盒月经带。按照惯例,他负责和合作社的售货员搭讪,我伺机下手,分工明确。杨科长得童叟无欺,是个漂亮男孩。睫毛卷曲,双目如点漆,唇红齿白,一笑两个酒窝。这些形容词都是跟评书里学的,反正他长得挺好看的,姿色远胜于我们院的大部分女孩,所以好多人都叫他“假娘儿们”。他不爱听,非常不爱听,可打架他不行,表示抗议的结果是挨了几次揍。再有人叫他“假娘儿们”的时候,杨科就低着头不说话了,有时候碰上大院里著名的痞子,他还会含混地“唔”一声。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不会低头,更不会“唔”一声,而是梗着脖子,抬起眼皮,用那双漂亮的“假娘儿们”眼直视对方说:“你他妈的敢再叫一遍?!”接下来就是我的事了,我会让那个叫杨科“假娘儿们”的家伙趴在地上管自己叫“假娘儿们”。某年的寒假结束,天气暖得邪乎,刚进三月,草就返青,树就抽芽。我们返校后,惊讶地发现女生们全鼓起了小胸脯,撅起了小屁股,似是同施了一个批号化肥的新鲜作物。她们的眼神也叆叇了、迷离了,雾蒙蒙的,像母兔子的眼,顾盼间,有种说不出的韵致。课间,我和杨科分开腿坐在双杠上,头上悬一轮暖阳,眼前跳跃着几头蓬勃的小母兽,她们欢快地玩着人类的游戏,跳皮筋、丢沙包,椒乳颤动,小辫儿飞扬。“一不留神,都长成小娘儿们了。”杨科说。我点点头,然后一只手游到他裤裆,中指拇指捏作环,用力弹了出去。杨科“嗷”了一声,从双杠上坠下。得手之后,我先走出合作社。出门的时候我打了个榧子,杨科甜腻地跟阿姨说了声“再见”就跑了出来。我们俩拐到背阴的墙角,把那个纸盒拆开。偷东西的时候我没什么反应,这时候心却“怦怦怦”地跳了起来。杨科那双美目盯在我手里的盒子上,说:“快快,赶紧打开!”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一条白色的带子,棉布缝制,只是这带子的连接有些怪异,两个“丁”字缝在一起。“看见了吗?这是兜在屁股上的。”杨科很专业地说,“女的要流血了,就用这个玩意儿一兜,血就沾不上裤子了。”“你拿回去给你姐得了。”我说。杨科有个姐,不小了,已经到了用这东西的年龄。“我才不呢,”杨科晃着脑袋,“我跟我姐怎么说,说你偷的?”“那扔了得了。”我说。然后我从右边裤兜里掏出两块油乎乎的桃酥,给杨科一块,“我瞅你跟那阿姨聊得挺带劲儿,就顺手拿了点儿吃的。”“神偷!”杨科一边往嘴里塞,一边赞美我。吃完桃酥,我把那盒赃物随手丢在墙根。杨科瞥了我一眼,弯腰拾起来,从盒子里抽出那根怪异的带子,端详片刻,又塞进盒子里,然后刨了个小坑,像埋葬一具尸体那样,郑重地把它埋进土里。一九九〇年的暑假,我找了个在商业大厦卖电器的差使。我爸说,挺好,这叫勤工俭学。他哪知道,我的目的不是挣那二百块钱,而是一台录像机。在来大厦上班之前,我和杨科已经踩点儿多次。大厦的第三层是卖录像机和音响的,售货员穿着统一服装,看着像国营的,其实全是私人承包。负责卖货的都是老板雇的人,要不就是老板的哪门子穷亲戚,大多数是一个人看摊儿。中午的时候,卖货的要去吃饭,相邻摊位的人就帮着照看一下,等前边那人吃完了,后边的人再出去吃。这些人相互之间都烂熟,吃完饭回来的,最多就问一句有没有人买,根本不点货。这就是漏洞。没几天,我就跟旁边看摊的一个农村女孩儿混得烂熟。那女孩儿一张大饼脸浓墨重彩,一颦一笑有白粉扬尘舞蹈。她有个土得掉渣儿的名字,不是叫秀珍就是叫秀芹。老板是她表姑父,长着一张暴发户的脸,两个下垂的眼袋里盛满奸商备用的笑,下唇特别肥厚,像是第三只眼袋,也耷拉着,下边黑紫色的牙龈肉都暴露出来,像含了一嘴脏乎乎的葡萄。那个叫秀珍还是秀芹的,一见她姑父整个人就软了,我猜背着她姑姑的时候,说不定她也要尽姑姑在床上的义务。我花了七八天的工夫,达到了她见着她姑父时的效果-我一来上班,她整个人就酥了,连卖货收钱时,余光也在我身上。跟我说话的时候,她的胸也往前凑,趁没人时我摸了一把,软,特别软。假如她整个人靠上来,我就硬了。我对自己说,操,你他妈是来偷录像机的,不是来偷人的。录像机得手后,我很快就忘记了她叫秀珍还是秀芹,记住她的名字对我来说是个负担。我决定动手。我告诉杨科十一点就到大厦,在一楼喷泉边的长椅上等我消息。大约快十二点的时候,那女孩软软地扭过来,让我先去吃饭,吃完了给她带一份陕西凉皮回来,她就爱吃这个。我说我好像有点儿发烧,浑身没劲儿,恹恹地告诉她:“你去吃吧,也不用给我带,没胃口。”她的大饼脸上立刻堆满了关切,把肉乎乎的手掌贴在我额头上,说:“不怎么热呀。”我说:“肯定烧,头疼。”她就抬起另一只手,捧着我的脸,脑门贴脑门地试我的温度。她嘴里热乎乎的气息令我一阵阵地头昏脑涨。“别不吃东西,一会儿我给你带点儿粥回来吧。”她走到楼梯口,转过身说,“柜台上趴会儿吧,反正这会儿也没人买东西。”我说,嗯。我趴在楼梯护栏上打了个榧子,让杨科赶紧上来。我从她货架的最高一层拿了一台没有开封的录像机,纸箱上有三个大写的英文字母:JVC。我拿一个提前备好的黑色塑料袋套上,递给杨科,说:“拿走,赶紧的。”杨科抱起来就往前蹿,我扯住他,压低嗓子说:“别他妈跑,慢点儿,就跟买完东西一样。”之后我仍然每天准时上班。我离开大厦那天应该是一个礼拜六的下午,周六日这两天生意最火。那时我正在给一位顾客调试录像机,突然听见一声脆响。我愣了愣神的工夫,又听到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您先等会儿。”我跟顾客说了一声就跑出去。响声来自那女孩的脸,她表姑父双眼暴突,凶光外露,平日色眯眯的眼神消失不见。叫秀珍或者秀芹的女孩瘫坐在地上,后背倚着货架,右眼只剩下一条缝,半边脸肿得老高,泪痕把她脸上的粉底冲得沟壑蜿蜒。男人的双腿叉开,横跨在姑娘的双膝两侧,站了个逼奸的姿势,猫着腰,一手薅着姑娘的脖领子,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在姑娘的脸上甩,嘴里骂着一些短语,节奏与姑娘挨的耳光吻合。几个顾客和卖货的在一边劝,但没人上前把施暴者拉开。我站在他身后愣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右腿越来越热,烦躁如出膛前的炮弹。我抬腿,屈膝,勾着脚尖迅速踢出去,目标肛门。在大厦保卫科待到晚上十一点多,我被放了出来。我摸了摸脸,吸了口冷气,保卫科那个矮墩墩的孙子拳头挺重。我在路边一个烤肉摊坐下,要了一瓶冰镇的钟楼、十个肉串,我吃了一口,把肉串递给小老板,“多放点儿辣椒。”一个热乎乎的肉体紧挨着我坐下,是她。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脸,问:“疼吧?”“你疼吗?”她也伸出一根手指,用指腹碰了碰我的眉弓。“不疼。”我说。“你明天就不来了吗?”“不来了。”“能给我留个地址吗?杨科……”她的胳膊从我腋下穿过,搂紧,身子软软地靠过来。我歪头望着她,她的眼湖水泛滥。“我没固定地址。”我说,然后又补了一句,“你,回家种地去吧。”“不说就不说吧。”她抹了一把泪,抢过我手里的啤酒,“杨科,我陪你喝酒吧。”忘了跟你们说了,在那个大厦里,我的名字叫杨科。3一九九〇年的夏天我偷了一台录像机,JVC的。我用它看到了我从未见过的影像。门反锁上了。窗户关上了。窗帘拉上了。单位组织度假,我爸去北戴河疗养了。杨科搬了一把椅子踩上去,拎着一床湖蓝提花毛巾被,扭过脖子,我瞅见他嘴里叼着两根钉子,他说的话是从半开的嘴唇间挤出来的,说了两遍我才听清楚:“郑平,把锤子递我。”“我操,那是我爸的毛巾被,你——”“小声点儿!”杨科说,“就俩钉子眼儿,你爸发现不了。”“你可别弄撕了。”我仰着头冲他说。“你爸的毛巾被有股子味儿,”杨科抽了抽鼻子,“精液味儿。”“我他妈一脚踹你下来你信不信?”“别别别,我不说了行了吧。”他把两个被角钉在窗框上,用打开一幅卷轴古画的动作,慢慢放下毛巾被。整个屋子顿时暗了下来,我的心跳开始加快。我从沙发上起来,想去开灯。“别别别,别开灯。”杨科及时制止,见我又坐下,他跳到电视机前,把一盒录像带塞进录像机,转身坐在我边上,“得谨慎点儿,这可是在你们家,要是让警察抓了,我最多算个从犯,你可就惨了,肯定劳教。”“哪儿那么多废话,赶紧看。”我说。“这带子其实我早看过了,再陪你看一遍吧。”杨科跷起二郎腿,一颤一颤地说,“你好好看吧,挺过瘾的,武则天一个人跟俩男的干。”在杨科营造的黑暗中,我看了这辈子的第一个毛片。屏幕上,武则天白生生的肉体在我脑海中战栗抖动,她的大和尚,我的小和尚,她的喘息声,我的呼吸声。杨科掏了我一把,我掏了他一把。我们小声笑着,测试着相互的硬度。“你说历史上武则天是不是真这样啊,好赖是一皇上,能这么浪?”杨科说。“当然,”我说,“你要是皇上你也浪。”“不一样啊,她可是一女的。”“女的怎么了?”我摸了我爸的一支烟点上。杨科走后,我躺在床上,闭上眼,那个丢了录像机的姑娘跳上来,三下两下就脱去了衣裳,带着神秘的笑容与我对视,她的身子贴上来,幻化为一滴水融入我的身体……我开始有节律地颤抖。事毕,我周身是汗,委顿至极,空乏虚弱,似乎只余皮囊一具。半晌,我爬起来去厕所冲凉,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杨科在电话里笑得淫荡,“我前脚一走,你是不是就‘五个打一个’了?”杨科弄来了一大堆录像带,那阵子我们遍览香港人、台湾人,白种人、黑种人的裸体。我和杨科彼此熟知了对方的喜好,我喜欢看白种人干那事儿,他对黄种人更感兴趣。我们的伟大友谊还体现在准确阅读对方的内心,当我呼吸急促时,杨科就会躲进厕所,关好门,过一会儿再出来;反之亦然。很久之后,我才发觉那似乎是一个阴谋的起始阶段,阴谋的设置者就是我自己。我是说我爸把我和杨科堵在屋里这件事。我知道我爸那天回来,可我没告诉杨科。大门被反锁上了,但我趁杨科上厕所的时候打开了。那件事过去了很长时间,我对自己的怀疑才浮出水面。如同一只捆在石头上的皮球,绳子泡糟了,断裂了,充满怀疑气体的球才升上水面,弹起来,在我内心水花四溅。我为我的怀疑感到恐惧,那时我爸的故事已成为历史。如今他还活着,甚至活得很好,看不出那件事在他身上留下什么难以消除的痕迹,可恐惧还是犹如刹车失灵的钢铁怪物,永远寻找着我内心的隐秘处,意图重创于我。我的内心一直在奔跑,在躲闪,然而威胁一直挥之不去。有时我对自己说,我爱我的父亲,真的爱。可又一个怀疑随即蹑足潜踪而至:爱他吗?你真的爱他吗?我清楚这种情绪会导致我无法把这个故事写下去,因此现在必须让另一个“我”站出来,继续为你们讲这个故事。你可以感觉一下,“我”还是不是我的口吻。那个海螺可真好看。我爸从北戴河买回来的,他说这叫鹦鹉螺。他还说:“你把耳朵贴在海螺上,就能听见海潮声。”我把海螺贴在耳朵上,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大海的声音,惊心动魄。他让我听海潮声的那天,是一九九〇年八月十二日。那天还有两次惊心动魄的声响,至今还存在我的耳朵里。第一次,是钥匙插进锁眼转动的声音,我坐着没动,杨科却弹了起来,问:“是不是你爸?”“可能是。”我说。杨科像一条受惊的鱼,扑棱了一下,钻入厕所。我爸推门进来,把旅行包放在地板上,说:“咦?怎么这么黑?”然后他转向屋子里最明亮的物体-电视屏幕。两团白花花的肉正缠绕在一处,“嘿咻嘿咻——”“你,你看的是……黄色录像?”“是。”“你……知不知道看这个犯法?”“知道。爸,你说话怎么哆嗦了?”“知道?知道你还敢看!”我爸没回答他为什么说话哆嗦。我也没回答。“这带子是哪儿来的?录像机是哪儿来的?”“带子是我租的,录像机——”我停顿了一下,随后我听见自己说,“录像机是杨科的。”厕所里静谧无比,我家厕所没窗户,杨科可能是钻进抽水马桶顺着下水道游走了。“郑平,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明知犯法还要看?”“爸,你能让我先关了电视再问吗?我不大习惯跟你一起看。”“放屁!谁看了?谁跟你一起看了!”“我都瞧见了,你刚才看了好几眼……”我站起身想去关电视,可我腿麻了,晃晃悠悠地迈不动步子,随后就倒在地上。我支起胳膊望着他,此时我那神情复杂的父亲猛踹了我一脚。这一脚,踹在我的髋骨上。杨科溜出来,如一条面无血色的鱼。鱼眼躲闪着我父亲飙来的目光,从门缝中游走了。“他……就是杨科?”我说:“嗯。”那天晚上,我头一回吃到那么好吃的海虾。从北戴河到我所在的城市,乘火车要九个小时。我爸把活虾装在塑料袋里,找宾馆服务员要了冰块镇上,可还是怕坏,就一路把车窗开着,右手把塑料袋挽了两圈,套在手腕上。袋子悬在车窗外,虾就不会在闷热的车厢里腐烂变臭。这九个小时,袋子一直勒在他手腕上,因此它们见到我的时候,百分之九十九的都还活着。我吃了差不多所有的虾,我爸说他在北戴河吃了很多,我也就不客气了。我是整个儿吃下去的,虾头上的虾枪把我扎得满嘴是血我也没吐,煮虾的汤我也喝得一滴没剩。鲜,我算知道“鲜”这个字的意思了,这个字用眼瞅没用,得用味蕾去认识它。看得出,他对我的吃相很满意。我低着头吃,感觉脑顶上一小方头皮发痒,那一定是他脸上的笑意拂动的。他还给我倒了一杯啤酒,说:“儿子,陪爸喝一杯吧,你……算是长大了,可以少喝点儿,不过烟绝对不能抽。”他以为我是第一次喝酒,其实我早就是我们同学里知名的酒鬼了,我一次能喝三瓶。还有,烟我也抽过,最便宜的,不带嘴儿的葛洲坝。“咱们边喝边聊。”我爸喝酒上脸,两杯下肚,脸就猴屁股着火般的红,酒量远不如我。“嗨,你还倒,最多三杯啊,不许再喝了。”我爸说,“酒精可影响发育。”“我早发育好了,你看你看,绝对发育良好。”我攥着拳,小臂内收,让我爸欣赏我的肱二头肌。“哼。”我爸没看我的肌肉,撇了撇嘴说,“是够‘良好’的,‘良好’到都敢看黄色录像了。”“其实看看也没什么,”我说,“我都快十八了,你说我什么事儿不懂,莫非你以为看完了我还真去当强奸犯啊?”“那倒不至于。”我们的谈话上了轨道,我爸的话也柔了、顺了,和踹我一脚时判若两人。他说:“我的儿子我最清楚,你绝对不是那种作奸犯科的孩子。”“你看人很准,爸,到底是讲历史的,阅人无数。”我觉得要及时表扬他一下。“别臭美啊,怎么说你也没成人呢,看这种东西……还是早了点儿。”“也不早了,我们好多同学都看过。”“别跟我顶嘴,都看你也不许看了,这可是最后一回,下不为例。”他居然又给我满上一杯,“来,干一个,喝完这杯你得答应我,以后不许再看了,学业为重,明年你就该高考了。”“成,我答应你,以后不看了。”“那录像机赶紧还人家,那孩子叫什么来着?”“杨科。”“对,杨科,明天一早就给人家送去。”“行。”我说。“忘了让你看这个了。”他从包里拿出个乳白色的、带有褐色螺旋花纹的东西递给我,“这叫鹦鹉螺,你把耳朵贴在海螺上,就能听见海潮声。”他把我抱起来,说是抱,其实是拖或者架到床上,我觉着他快弄不动我了,可我就是不配合他。其实一挨床我就醒了,我问他:“爸,你说武则天历史上是不是真那么荒淫无耻啊?”“荒淫倒是荒淫,”他在黑暗中说,“无耻倒未必。”“睡吧。”十一点多,我被啤酒化成的尿憋醒,室内阒静,一道蓝荧荧的光让我睁不开眼。我坐起来,从一线眼帘中窥视,沙发靠背隐去了他的身子,只剩下少半个脑袋。电视屏幕上,一个涂着橄榄油的女人闪闪发亮,金发飘飘,双乳耸动,头稍向后仰,双眼紧闭,睫毛在颤抖,正驰骋在一个男人的躯体上,狂野无比。我憋住尿,侧过身,无声地躺下,极力睡去。4一九九〇年的夏天我偷了一台录像机,JVC的。它是个赃物,我是个害人精。我妈活着的时候,我要是打碎个杯子、瓷碗什么的,她就骂,你这个害人精,你这个败家子。她送给我两个很夸张的头衔。有时候,这俩头衔我爸也有份。杯子和瓷碗都是钱买来的,摔碎了还得让爸妈破费,当然是我害的,所以她骂我就听着,就是我妈使我养成了不跟女人较真儿的好习惯。有个挺有学问的人说过,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这话有理,为个屁大点儿的小事就上纲上线,你瞧,这就是女人。可是那天晚上之后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害人精了。要是你亲爹让你坑了,也许你也会这么想。我第二次睁开眼,不是被尿憋醒的,是被“砰砰砰”的砸门声吵醒的。我猛地抬起头,差点儿没吓死,我爸两只胳膊撑在床沿,老脸煞白,直勾勾地盯着我,贼亮,仿佛即将耗尽最后一点儿电的灯泡。“电视我关了,录像机怎么关?快起来!”他的声音是撕裂破旧抹布的声音。门依然响着,响声越来越大,从刚开始有节奏的响,到后来的杂乱无章,似乎有更多人加入砸门的行列。我张着嘴,有那么一些字在我口腔里四下乱撞,却找不到出口,我的下颌还有我的整个身体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我爸撇开我,猫一样蹿到电视机前蹲下-我听见电源插头迅速脱离插座的声音。那扇门好像一匹跑累了的烈马,渐渐安静下来。接着我就听见有人在门外说:“老郑,你快把门打开,我知道你在屋里。”我听出来了,那是住我家对门的一个寡妇,我叫她吴姨。这个声音让我的身体松弛了下来,我跳下床,冲弓一样紧绷的他笑了笑,说:“吓傻了吧你,拔了电源,带子就退不出来了。”“老郑,你别装听不见,公安局的同志在外面,你最好赶紧开门!”我再次紧张起来,不过还算冷静。我蹿到窗前,劈手把我爸那块毛巾被扯下,说:“快,爸你跳窗户跑!”我家是二楼,我爸身子不重,窗户底下是湿软的土地,跳下去没什么危险。“那,那,那你呢?”我推了他一把,说:“我还未成年呢,顶多教育教育,你不一样,快,赶紧跳吧!”“好好好。”等我关上窗户,门又响了。“别砸了别砸了!”我打开门,一个女人、一个警察、两个联防队员冲了进来。那个精瘦的女人冲在最前面,跳到床边弯腰撩起床单,双膝下跪,撅着两瓣锋利的屁股搜查床下。见没人,她又蹦起来冲进厨房、厕所,旋即又呼啸着冲到我面前,说:“你爸呢?你爸呢?”“跟人下象棋还没回来呢。”我说。“警察同志,他撒谎!”女人提着我爸的裤子,拎得老高,像是展示战利品,“你说,你爸莫非是光着屁股出去下棋啦?”警察摆了摆手,两个联防的人一个把插头插上,另一个把电视打开,录像机的带仓弹出,他看了一眼,又塞回去。插电源的也走过来,两人蹲下身,等着图像出现。那女人喘着粗气,几根刺出来的鼻毛被气流吹得笔直。吴姨指着我说:“警察同志,这是那老流氓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爸肯定是让他放跑了!”腋下夹个包的大肚子警察像个蝈蝈,看了我一眼,说:“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我都趴门上听好几天了,那声儿啊,哎哟,难听死了,我都不好意思跟你们学。”女人“呸呸”啐了两下,“流氓,真流氓!”我乐了,说:“阿姨,趴着听多累呀,想看您说一声不就行了嘛。”在派出所我作了笔录,登记了姓名、年龄、性别、学校、班级,以及我爸的姓名、年龄、性别、所在的学校。“蝈蝈”警察说:“下一步我们要联系你们学校,把你的情况如实反映给你们校长,你虽然没满十八岁,可我想你也知道后果。”他咳嗽了两下又说,“我也是为人父母的,你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说实话我真不想毁了你的前途。你要真是替自己着想,当然也是替你爸着想,就找到他,劝他来自首,我们一定会宽大处理的。”警察搂着我的后脑勺,把我揽过来,两片热乎乎的厚嘴唇贴在我耳朵上,浓烈的烟臭味钻入我鼻腔。他说:“在这儿我说话管用,多大个事儿啊,谁没看过黄色录像啊。放心吧孩子,没事,让你爸来一趟,交代交代情况,写个检查啥的就行了,顶多罚点儿钱。”“您也看过?”“嗯……这个嘛,我看没看过不重要,现在咱们谈的是你爸的问题。”总的来说,这警察挺和气的,他吩咐联防队员给我买来豆浆和油饼。豆浆甜,油饼脆,他嘱咐的,我一概应承。我说,叔叔,我答应你,我帮你找我爸,劝他来自首。快到中午的时候,我被放了出来。在烈日下我跟“蝈蝈”警察挥手告别:“叔叔,再见!”就跟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刚刚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似的。警察也挥挥手,说:“再见,别忘了让你爸来一趟。”就跟他和我爸是多年未见的铁哥们儿似的。到了家,录像机没了,录像带也没了,屋子里一片狼藉。我洗了把脸,坐在沙发上发呆。电话铃响了,我拿起听筒,是山哥。“郑平吗?”我说我是。“你旁边没别人吧?”我说没,就我一个。“那你也别说话,你听我说,你爸在我这儿呢。”“你听着,等天黑了我到你家,你先把你爸的衣服准备好。”我说,嗯。“你可把你爸害惨了,”山哥一见我就说,“大半夜的,你爸光着膀子穿着裤衩敲我门,可真够狼狈的。他也一把年纪了,那样儿让人瞧着心酸,都他妈你害的。”这位仁兄跟我妈一个调调,不过我还真没什么可说的,确实是我害的我爸。“我问他怎么了,你爸还不好意思说呢,后来零零碎碎的我也听明白了。”“山哥,警察跟我说了,这不算什么事儿,到所里说说就行,写个检查,最多罚点儿钱。”“你懂个屁!”山哥说,“我有个哥们儿,就因为看黄色录像让公安抓了,劳教两年,还被学校开除了。”他垂下生满卷毛的大脑袋,继续说,“警察那是骗你呢,你爸一露面铁定被逮,你还真信。”我不敢说话了,闷着头把我爸的衣服胡乱裹了个包袱,递给山哥。他接了夹在腋下,伸手拍了拍我脸蛋,说:“别去看你爸了,放心,我是他学生,肯定饿不着他。过两天我就把他送乡下去,那儿我有亲戚,吃喝住都有人管,也安全。还有啊,我爸有个战友在市局,我让他托托人,没准用不了十天半个月的你爸就能回来了。”送走山哥我就睡了。凌晨一点我被电扇吹得浑身发冷,醒了。我记不得做了什么梦,脸上奇痒,好像有蚂蚁在爬,一摸,满脸的泪。下楼,走出门洞,绕到楼后,我站在夜幕中,望着这栋矩形板楼-窗户大都黑着,只余轮廓,像是一排排龋齿,三两个还亮着灯的窗,是幸存的好牙,闪着釉质的森森白光。我弯腰摸了半块砖头,瞄准龋齿中的一颗,扔了出去。5一九九〇年的夏天我偷了一台录像机,JVC的。这台先进的影像机器带给我的视觉享受只有区区十几天,但这十几天足以让我学会性交。它是个速成班老师,而学生我已毕业。为了吸引你们阅读,我不妨先透露一下,用不了多久,我就找到了实习的机会。走出大院左转,到公交车站再右转就是先锋街。午夜的马路上车辆稀稀拉拉,人气全集中在路两边的便道上。这儿全是一字排开的大排档和烤肉摊,孜然粉、辣椒末和羊肉的味儿与缭绕的烟雾混杂,蒸腾在人们的头顶。男人们光着膀子亮出肌肉或赘肉,喝酒、吃肉、侃大山。女人们趿拉着拖鞋坐在板凳上,啜着可乐,陪着她们的男人,有的分开双腿,露出看不清颜色的内裤;有的夹紧双腿,只露出两只圆滚滚的膝。我沿着马路牙子走,目测着经过的每个大排档的人数,想找个最清净的地方坐下来。走着走着,就看见杨科和我们院两个孩子正在啖肉吃酒,我一缩脖快步前行,却还是让他瞅见了。“郑平,过来过来,这儿正喝着呢!”杨科过来伸手拽住我胳膊,脸上有点儿藏不住的尴尬,“不好意思,我没敢叫你出来,我瞧着你爸脾气上来了,就赶紧撒丫子了,你爸没怎么着你吧?”我挣脱了他的手,说:“我爸差点儿让警察逮起来,录像机也没收了。”“啊,不能吧,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杨科嗓音尖厉,连烤肉的老板都停下扇手里的蒲扇往这边瞅。“我操,你小声点儿。”我冲另外俩哥们儿打了个招呼,“没事没事,你们坐着,我俩这就过来。”“我爸躲起来了,我告诉你啊,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一会儿喝酒一个字也别提。”我腾出左胳膊搂着杨科,勾肩搭背地往前走,“等散了,我再慢慢跟你说。”“嗯,我明白。”天都快亮的时候我们才散,我和杨科说顺便带点儿油条豆腐脑儿回去,打发那俩哥们儿先回家。我讲了昨天晚上发生在我家的一切。杨科听完,舌头像狗一样吐出老长,人话也不会说了。“我操我操我操我操!”完了又说,“对了郑平,那寡妇有个儿子,当兵的,前两天刚从部队回来探亲,”杨科歪着头看着我,脖子上爆起一根青筋,“要不,咱找几个哥们儿,弄丫的!”“跟她儿子有什么关系。”我说,“再说你是打架的人吗?”杨科的青筋潜入皮下,他嗫嚅着说:“跟你们……一块儿,我就不怕。其实,我下手黑着呢!我不就是想帮你出口气嘛……”“昨晚上我把她家玻璃砸了。”我说,“这笔账以后再算,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让我爸安安全全地回来。”“杨科,你们家公安局有人吗?”我问。“我到家就问我爸去,不过,好像没听他说过认识什么公安的人,估计悬。我爸你还不知道啊,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没什么朋友,还不如你爸呢。这事儿要搁他头上,别说跳窗户,根本就挪不动步,早拉一裤子了。”“你们家有地儿住吗?”我说,“这两天不想回家了,就算警察不找我,吴寡妇也得找我,我倒不是怕她,就是嫌烦。”“我家?行,你跟我一屋睡,不过你得委屈点儿,打个地铺行吗?”“行。”我说。杨科偷瞄我两眼,又垂下头,一个字比一个字声小地说:“你说……我要是让你在我家睡,算不算……窝藏人犯啊?”“你他妈才人犯呢!”“那,我跟我们家人怎么说?”“你就说让郑平辅导我功课,共同学习,共同进步,齐心协力迎高考。”“操,得了吧,你那成绩还不如我呢……”我在杨科家楼下等他。过了几分钟他下来了,手拢着嘴就往我耳朵边凑,我把他爪子拍到一边,说,你丫至于那么神秘吗,说你是假娘儿们你他妈还真是。他嘿嘿笑,“特大喜讯,你这逃犯的问题顺利解决,我姐答应窝藏你。你要是愿意,就在她公司里睡,正好给她看着点儿,还管你两顿饭,敢问意下如何?”“太好了!对了,咱姐做的是什么大买卖?”“就是一复印的,我姐特臭美,说自己是搞广告策划的,创意产业。”“虚荣啊,女人——”我说。杨秭芳龄二十有一,烫了个爆炸头,这发型绝对毁几载青春,跟她的脸合成后入眼就有二十六七了。她眉眼间与杨科有颇多相似之处,比如一双美目,比如睫毛长而上卷,比如只能容一根面条通过的小嘴儿。她身材挺丰满,我不会形容女人,用香港录像片里的话说,就是前挺后撅的,发育得极为完善。这点与她弟弟不同,杨科心里蓬勃肿胀,身子却还是男孩的身子,仍然停留在童稚状态。她在前面走,圆鼓鼓的臀部包在橘黄色一步裙(这种裙子下摆极瘦,只能迈一步的步幅,步子再大点儿就要撑破,春光外泄,因此得名“一步裙”)里,像一个快要胀破的大橙子。我和杨科在她身后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我暗自使劲,竭力把视线拽离那只诱人的“橙”。杨科他姐的所谓广告公司并非临街铺面,而是在一片刚建成的小区里。有几栋楼还没完全交工,靠西侧倚着墙有一排简易房,有民工不时进出。我们一行三人走进一个单元,杨秭掏钥匙打开一层冲西的101。这是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客厅不大,两台复印机、两台电脑和一个双人沙发就填满了,阳台上,摞着A4和B5复印纸以及油墨等耗材。杨秭推开那一室的门,正对门的位置摆放着一张看着挺气派的黑里透红的老板桌,桌后是高靠背的转椅。靠窗有一张单人床,铺着印有花仙子图案的粉色床单,和枕头是一套的,枕头上有一只肥胖毛绒熊。床头是个老式的电视柜,安卧一台十四英寸的日立,电视下面的一层令我心跳提速,那个黑匣子,是一台JVC牌的录像机。“郑平,你就睡这张床吧,洗漱用具你带了吗?没有我让杨科去帮你买。”杨秭拍了拍床,两手绕后由腰及臀,由臀及大腿根,向下捋了捋裙子,然后斜着坐下,跷起套在肉色丝袜里的小腿,脚尖微颤,鞋跟吊在脚上。“带了,姐,这已经够麻烦您了。”我说。“客气什么。”杨秭拎着熊脖子抱在怀里,胖熊的头低垂,似乎是在努力嗅着来自女主人的味道。“你和杨科是哥们儿,那也算是我弟。”她歪了头笑,眼睛盯着我,“所以不用跟我客气。”我的脸发热,那股热电光石火地传至耳根,我低头垂手,说:“算,当然算,姐。”“这张桌子你随便用,你不是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复习功课吗?我这儿就挺合适的。听杨科说你们俩老是考班上的前三名,齐头并进,真挺棒的。我是完了,天生不爱学习,看见书就头晕,只能做个小生意。”她停了停,又说,“你们可别学我,没出息。”“谁说你没出息了,姐,你这公司多好啊,创意产业,还有个词叫朝阳产业吧,都是形容你们这行的,是吧,郑平。”杨科嬉皮笑脸地问我。我赶紧点头。“贫吧你就。”杨秭把熊放下,转身趴在窗台上,“郑平你看,小区里还有好多民工,晚上挺乱的,让你住这儿呢,一是方便你复习功课;二是你也帮姐看着点儿,别让人偷了咱们的电脑、复印机什么的,这机器贵着呢。”她转过身,两手向后撑着窗台,双肩高耸,上身后缩,髋向前挺,说,“听杨科说你打架还挺厉害的,是不是啊?”杨科及时截住了我的谦恭,“姐,你知道他外号叫什么吗?”又截住他姐的好奇,“我们都叫他瓶子,我们晚上出去喝酒,要是跟人打起来,他永远是第一个动手的,抄瓶子就往那帮孙子脑袋上砸,都花了好几个了!”杨科很兴奋,就跟讲述自己的英勇事迹似的。“真的呀郑平?”杨秭的眼睛瞪得溜圆,眼波流转,煞是好看。“姐您别听杨科胡说,他那是经过艺术加工的,我哪有那么狠。”“男孩子嘛,打打架正常,别出大事就没啥。我男朋友也爱打架,他在东关那片可有名了,”杨秭说,“杨科说你还帮他打过好几次架呢,是吗郑平?”她笑得俏皮,我的脸蛋和耳根褪了色,说话也顺畅了点儿:“我和杨科是好哥们儿,”我把胳膊搭在杨科脖子上,“您这弟弟如花似玉、柔柔弱弱的,我可不能让他挨欺负。”“又来了又来了,你丫这是损我是假娘儿们呢!”杨科右手捏了个剑诀,作势向我小腹刺来。我垫步拧腰避过这一剑,还了一招“风摆荷叶”,化掌为刀,劈向他露出破绽的右肋。我的笑声浑浊,杨科的笑声清亮,她的笑声婀娜。有形容一个人的笑声婀娜的吗?有,有些女人的笑,是带着身段的,袅袅婷婷。晚上十一点多,我溜回家拿了换洗衣服,又撬开我爸的抽屉拿了存折,准备明天取了钱去买个BP机,汉字显示的。这玩意儿我早就惦记上了,可我爸就不答应给我买,说是考上大学再买。现在是非常时期,我爸回头即便发现了,也没心思埋怨我偷他钱,而且买了BP机我就能跟山哥联系上,让他把我爸的情况及时汇报给我。回到杨秭的公司,我冲了个凉水澡,拉上窗帘,光着屁股在客厅转悠。我打开复印机,摸着上面的键,琢磨着怎么使。我放好纸,把手放在那块玻璃上,绿光一闪,一只黑糊糊的手出现在A4纸上。我又把脸贴在玻璃上,绿光闪过,图案出现。我捏着纸看,怎么看也看不出这是一张人脸,但是它似乎是有表情的。兴奋?沮丧?忧伤?孤独?恐惧?都像,又都不像,它就是一张纸。我把它撕碎,丢在废纸篓里。回到卧室,我又看到那台录像机,翻了电视柜,却没找到录像带。客厅也没有,我坐在转椅上拉老板桌的抽屉,锁着的。躺在床上,我从书包里掏出《笑傲江湖》,和令狐冲、田伯光以及仪琳小尼姑等一干人马啸聚山林,仗剑江湖。杨秭教会了我简单操作电脑,这样我就能帮客户打印、复印文件了。我发现我挺会干活的,又快又麻利。某一日来了一个老外,我帮杨秭把老外的资料翻译成汉语,打印出来。杨秭高兴得要命,她再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两瓶冰镇啤酒、一只德州扒鸡。她跟捡了什么宝似的,兴高采烈地说:“郑平,姐得敬你一杯,才子啊,你可帮了我大忙了。”她仰头干了,眼圈一下子就抹上了一层酡红,看来是喝不了酒。她瞪大眼睛,努着嘴,自眼中飘出一抹坏笑,“姐今天可赚了,狠宰了那老外一刀,我听不懂老外说什么,不过我能感觉出来,他还挺满意的,所以,我还得敬你一杯。”这时她包里的BP机响了,她看了看说:“我得走了,我男朋友呼我去见个客户。”她伸手在我脸上拧了一把,嘟起嘴,把歉意挤出来,“对不起了,你自己吃吧!”她把我捏疼了,那儿有一枚含苞待放的青春痘。可我不怪她,她的手指又香又滑。6一九九〇年的夏天我偷了一台录像机,JVC的。一九九〇年的夏天我还偷了我爸的存折,买了一个BP机。这是那年我全部的犯罪记录。我给山哥打了电话,告诉他我的呼机号。他说我爸已被他送到乡下安顿好,让我不用担心。我问他能不能给我爸打个电话,他说那山村偏远,改革开放的成果尚未荫及此地,偌大个村子就一部电话,很不方便。我问,我爸他好吗?他说,你爸身体倒是没什么事,就是吃的东西不多,话也少了。电话那头的山哥听我不吭声,就说了句英语,让我“don’t    it”,他说他正在托关系,很有希望。他和所里那个“大肚子蝈蝈”警察也见面了,给了他两条玉溪。警察答应了,就没通知我爸的单位。“这样你爸的名节暂时无虞。不过那个警察说,这案子不能撤,他们有指标的,限期一个月,你爸必须按时归案。到时候是劳教还是罚款,视认罪态度而定。”山哥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他蹲监狱的,他是我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说:“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了,山哥。”“感谢个屁,”他说,“等你将来挣了钱,给我买两条玉溪。”那段时间,说实话吧,我没怎么想我爸。我天天能见到杨秭,她占据了我爸的位置。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杨秭、我爸坐在一辆电车的最后一排。杨秭不停地挪动屁股挤我爸,我爸的脸都贴在车窗玻璃上了,青紫变形,看上去让我不寒而栗。醒来后天快亮了,我把脸贴在复印机上,刺眼的绿光闪过,白纸上浮现出一张人脸。我和它对视良久,然后把那张脸撕成一条一条的,扔进字纸篓里。在梦里,杨秭的脸上是我熟悉的坏笑。我周身僵硬,一语不发,任由她把我爸挤得无立锥之地。又过了几天,我的BP机上出现山哥的留言-现在烟大,乡下也不安全了,已将你父转移,放心。“烟大”是“严打”的笔误。晚上,我租了两盘周润发的带子,买了几瓶啤酒和一些下酒菜,路过一个报刊亭时,想给杨科打个电话让他来陪我喝酒看录像。一个女人站在我身边,背对着我正在打电话。我拿起听筒刚要拨号,就听见我熟悉的声音,那女的是杨秭。她缩着脖子,肩胛剧烈抽动,虽然声音压得非常低,但我还是听出她在哭。她在央求、请求、乞求电话另一端的人,一个男人。我在一边呆呆地站着,听着她把女人的矜持和尊严通过听筒一股一股地输送到另一端。我眼见她一点一点地软下去、再软下去,像是被一寸一寸地抽去骨头。快瘫软在地时,我扔掉手里的东西,把她扶起来。我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说:“姐,是我,郑平。”她转头看了看我,像是开启了一道闸门,眼泪和哭声倾泻而出。我扶着她躺在床上,抓起那只胖熊放在她怀里。她搂着熊,似乎熊又打开了一道闸门,让她咧开嘴,涕泪滂沱,哭得撕心裂肺。我赶忙把窗户关上,拉好窗帘。哭着哭着,她蓦地弹起来,两手抓住我的胳膊,“你说你说,他怎么就不要我了呢?去年他还为我砍过人呢,就因为那人冲我吹口哨,他就动了刀子。你说,他怎么这么快就变心了呢?”我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可说,想想还是给她擦眼泪吧,“我去拿毛巾,姐你先躺下,躺下。”毛巾很凉,她的脸很烫。我给她擦眼泪,眼泪汩汩不绝。她突然又弹起来,挣脱我的胳膊,跑到客厅。我追出去,她一脚一脚地踢在复印机上:“这是他给我买的!我不要了,我不要了!我踢死你!我踢死你!”我一把抱住她,像是抱着一台失控的机器,她还在一脚一脚地踢,我不得不用双腿夹住她的双腿。短裤下我双腿的皮肤摩擦着她滑腻的大腿,我把她抱得更紧了。她突然不哭了,把胳膊从我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环住我的脖子,说:“郑平,你抱我回床上。”“好的,姐。”我把她抱起来。她全身软绵绵的,可是很重。“把我的包递给我。”“你的脚破了。”我看见她白嫩纤细的脚鲜血淋淋,那是该死的复印机的反作用力。“没事儿,你把包给我。”我递给她,她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捏着其中一把递给我,说:“你打开左边最上头的抽屉,把那几盘录像带拿出来。”我照做了,拿出录像带的时候,我的手有点儿哆嗦。带子很黄,是白种人的片子。我要炸了。床很窄,她让我躺在她身边。我的胸部猛烈起伏。她侧过身,把我的短裤褪下,我配合着抬起屁股,它扑棱棱跳出来,像受惊的鸟一般颤抖。她站在床上脱去上衣、胸罩、裙子、内裤,我仰视着她,像一切卑微的人类仰视法力无边的神。她伏在我身上,嘴唇贴着我的嘴唇,她探出舌尖分开我的牙齿,欢快地在我的口腔深处跳跃,犹如鱼找到了水。我寻找着她的溪谷,急切地寻找,清涧涓涓,山花烂漫。我找到了温暖湿润的水源,迅速滑入,欢快地游动,打着挺儿,撒着欢儿,就像一尾干渴的鱼找到了水。第二天中午,我和她从前世醒来。她再一次飘出一朵坏笑,捧着我的脸说:“你说梦话了,你说,‘你别挤我爸啦行不行啊’!”“梦见什么了,跟我讲讲。”她把头枕在我胸口,一只手摩挲着我的乳头,很痒。“等一下我跟你说。”我托起她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我先看看BP机,好像响了。”是山哥的留言。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山哥说:“兄弟,对不起,你爸还是被发现了,看到警察站在他面前,你爸居然兴高采烈的。他跟警察说,抓我吧抓我吧抓我吧,我就是郑光明,就是我看黄色录像来着。”山哥说:“我怀疑你爸是疯了。”我非常肯定地告诉山哥:“我爸没疯,真的,我爸他绝对没疯。”我撂下电话,合上眼,看到我爸就像一条快干死的鱼,被人从沙滩上拾起来,扔进了大海。我对她说:“我要走了。”“你要去哪儿?你还没给我讲那个梦呢!”她说。第三节  一个旅程,一个旅人有这么一个三口之家,男的叫马林生,女的叫江海燕,男女交配之后的结晶被其父赐名马锐,也是个男的。马锐生下来的时候与其他男孩无异,有胎盘,有脐带,两腿间有紫色阴囊和肉色阳具,一个男性婴儿的标准配置。助产护士倒提着婴儿,在他屁股上响亮地拍了两掌,马锐就嘹亮地哭了出来,一个人的人生就此开始。马锐漫长的成长也与其他孩童无异-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直至能直立行走、流利人言并独立大小便。随后是幼儿园小班、中班、大班,以及小学一至六年级和初中。升入初中后的马锐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和他目力所及的女孩们身体的变化,随之发生的还有第三个变化-马锐开始觉得自己眼中的世界不再是他之前看到的那个样子。最近这段时间,江海燕发现了儿子的变化。这个中年妇女为自己的敏锐庆幸的同时,又不无担心。她知道,儿子已经步入了青春期,这是男孩即将成为男人的标志。同时她还知道,儿子的生殖系统已经发育成熟。某个傍晚,她不假思索地找出儿子的干净内衣,又不假思索地推开了洗手间的门,然后她就目睹了儿子的变化-胯下那个东西正处于怒态,显得格外粗大。“出去!”马锐的声音比他的局部器官显得更为愤怒,几乎可以用怒气冲天来形容。江海燕被实实在在地吓到了,以至丧失了逃脱的本能。这位母亲被儿子的一声怒喝点中了穴道,呆立原地不动,目光也就此凝滞,依然黏附在儿子的胯下,可此时她看到的却换成了两瓣在白色泡沫中若隐若现的屁股。“出去!”这第二声怒喝解开了江海燕的穴道,她把儿子的内衣胡乱地扔在一旁迅速撤离,愣了愣,又从客厅折回来,轻手轻脚地拉上洗手间的门。江海燕有些手足无措,现在她满脑袋都是那根格外粗大的东西。她坐在沙发上,抓起织了一半的毛衣,胡乱织了两下又扔在一旁,撅起屁股去够茶几上的遥控器-象群正在电视屏幕上跋涉,一头公象巨大的阳具在非洲的夕阳下像钟摆似的晃呀晃。镜头切换,只见公象站立起来,抬起前肢搭在母象的臀上……一看那大“家伙”就是马林生的种。江海燕想到这儿,居然被自己逗笑了。假如不是随即想到儿子粗大的家伙很可能在不久的某天,插入某个同样发育成熟的女孩身体内,然后女孩因为怀了儿子的儿子而掩饰不住地呕吐,再然后跟在她怒火冲天的父亲身后打上门来-江海燕就会乐不可支-因此她迅速谴责了自己的没心没肺,开始忧心忡忡起来。想着想着江海燕就哭了。她总算把那个粗大的家伙从脑袋里赶走了,可儿子的声音又在脑袋里反复回响。江海燕很伤心,自打儿子生下来,这可是他第一次敢跟母亲这么说话。出去的意思就是让我滚啊!江海燕想到此处不禁悲从中来。此时正在浴室里洗澡的儿子已经长成一头小兽,刚才那两声“出去”,初露獠牙,等爪子和牙齿都长齐了,他就是一头真正的野兽了,接下来要发生的就是把别人撕咬得粉碎,或者被别人撕咬得粉碎,这两种结局都不是一个慈爱的母亲想看到的。必须做点儿什么,江海燕想。这之后发生的事儿乏善可陈,与大多数的家长并无不同,江海燕的举措无非是-给马锐报班学习小提琴、钢琴以及其他的什么琴,教育专家们说音乐可以增强孩子的修养,消弭马锐变成野兽的可能;给马锐报班学习书法和绘画,这两样可以修身养性,把马锐的注意力从女孩们胸前的两个小肉团上扯回来,以免他堕落成强奸犯。除此之外,江海燕还给出差在外的马林生打了电话,叮嘱丈夫时不时地给儿子打个电话谈谈理想、聊聊人生。她还语带威胁地跟丈夫说,养不教父之过,并且把马锐的思想、行为夸大了若干倍,以期望提高丈夫作为一个父亲的警惕性。马林生在电话的另一端郑重地答应了妻子,并表现出了适度的忧虑,这个度把握得非常好,既向妻子表达了同样的忧虑,又不足以忧虑到让妻子不安。最后马林生还以充分的自信抚慰了不安的妻子。“你大可不必这么担心,”马林生在电话里用他那分量十足的男低音说,“教育是一门艺术,幸运的是,对这门艺术,你老公我多少还懂那么一点儿。”挂了电话,江海燕自觉有了底气,有了计较,上了发条似的出门买菜回家做饭。忙完后她解下围裙,欣赏了餐桌上自己的作品,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火速去学校接马锐。自从那次沐浴之后,马锐回到了原点,又是江海燕的乖宝宝了。按时起床,排便,洗漱,穿上母亲准备好的衣服,吃早餐,上车系安全带,照例给母亲左脸的左上象限一个吻,走进校门而不是跑进校门;放学时,走出校门而不是跑出校门,上车系安全带,吃晚饭,做功课,排便,洗漱,照例给母亲左脸的左上象限一个吻,按时上床-对母亲的一切命令他从不违拗,包括周末的琴课和书画课亦倾力配合。马林生也时常打电话来,逢此时,江海燕就盘踞在沙发上,警惕地捏着听筒窃听父子之间的谈话,揣度着儿子的话语中有无异样,形状如神经紧绷的母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五年后的夏天。马锐冲完凉,提上短裤,从冰箱里拿了个冰激凌甜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象群正在电视屏幕上跋涉,一头公象巨大的阳具在非洲的夕阳下像钟摆似的晃呀晃。镜头切换,只见公象站立起来,抬起前肢搭在母象的臀上……门开了,江海燕跳了进来,从门口到马锐身前只用了一步,“清华!清华!”江海燕手里挥舞着信封,面红如蟹,张牙舞爪地向马锐扑过来-“清……华……”江海燕第二次看到了儿子的阳具。马锐正在手淫,江海燕正好看到儿子喷涌的过程。江海燕再一次被点中穴道,她抓着信封的手静止在空中,同时石化的还有一脸狰狞的狂喜。马锐把纸扔在字纸篓里,又欠身从纸巾盒里扯了一张,从容地擦拭着作案工具,一张不够又扯出一张,随后起身,两手大拇指插进短裤两侧将它提了起来。“来吧,妈,我们谈谈。”马锐说。马锐说:“妈,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照顾,除了考上你满意的大学,我无以为报。”马锐说:“妈,除了对你的付出表示感谢,我还想说几句你未必爱听的话,比如,我恨你。其实也谈不上恨你,准确地说是恨你给我安排的一切。”马锐说:“妈,我厌恶按时起床,穿衣,排便,洗漱,吃你的营养早餐,上车系安全带,亲你的左脸,走进校门而不是跑进校门;我厌恶走出校门而不是跑出校门,上车系安全带,吃晚饭,做功课,排便,洗漱,亲你的左脸和按时上床。”马锐说:“妈,我唯一不介意的就是你今天闯进来并看到我的丑态,你所认为的丑态。妈我必须告诉你,这才是你的儿子,这才是真实的我。”马锐说:“妈,你别扮雕塑了,你这样很累的。妈,我还想跟你说的是,你已经得到了你想得到的,现在该我去选择我的活法了。明天我会离开这个家,去什么地方我没法告诉你,因为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全凭我兴之所至。至于什么时候回来我同样没法告诉你,什么时候觉得烦了,我自然会回来。”马锐说:“你问我出去想干吗我也没法回答你,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也不会干什么,不会逃课、不会打架、不会泡妞,连他妈的顶撞老师我都不会。我只会干一件事,那就是听你的话。那么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我现在唯一能干、想干、必须干的事就是-不再听你的话。”说完马锐就回屋了。江海燕解了冻,融化在沙发里,当她总算能聚合成人形时,就淅淅沥沥地哭了起来。马林生回来的时候,江海燕还在沙发上哭,那个信封还在她手里攥着。他问了半天也没得到答复,江海燕抽噎得已说不出整个的句子了。马林生掰开江海燕的手,把信封抢过来。“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嘛,哭个什么劲儿啊。”他双手捧信站起来喊,“马锐,出来出来,是不是你把你妈气哭的——”马锐的房门紧闭,没得到回应的马林生转头摩挲着妻子弓弦一样的后背,尽可能让她松弛下来。随后,江海燕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她为什么哭,包括她看到的马锐手淫的情形。这时马锐走出来,径直走到马林生身前,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摆了个夹烟的手势,冲马林生伸过来,说:“爸,给我一支烟。”马林生愣了,但只是短短一瞬,便利落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马锐。马锐抽出一支,抓起茶几上的打火机点燃,然后跳到沙发上盘着腿吞云吐雾,刚抽了一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你疯了!”江海燕跳起来要抢马锐的烟。马林生忙把妻子摁倒在沙发里。“你让他抽吧,”马林生也点了一支,“马锐已经十八岁了,成人了,他有权选择抽或者不抽。”“不过……”马林生说,“马锐,你应该知道抽烟的坏处。”“我知道。”马锐从鼻子里射出两道烟柱,“抽烟导致肺癌,抽烟导致阳痿,烟盒上写着呢。”“那你还抽!”江海燕被“阳痿”这个词点着了引信,又炸了,跳起来冲马锐扑过去。马林生扯住却没摁住她,江海燕甩开马林生,干号着飞奔进卧室,“砰”的一声摔上了门。“儿子。”马林生吸了一口烟,半张着嘴,把一团烟笼在口腔内,又缓缓把烟从口鼻中喷出,“你看,烟不能吸太大口,都吸进肺里不好,让少部分进肺,其余的在嘴里转转就出来,照样能过瘾。”马锐照着样子来了一口,果真没咳嗽,看起来马林生说得不错。“爸爸总是出差,对你的关心确实少了点儿。”马林生说,“我承认,你妈妈的教育方法有点儿死板,也限制了你的自由,”说到这儿,马林生压低了声音,使了个眼色瞥向卧室,“你妈跟其他老娘儿们没什么两样,是挺烦人的,说实话儿子,我特能理解你。”“真的?”马锐歪着头问。“真的。”马林生说,“当年你奶奶也是这么管我的,你想想我能不理解你吗?感同身受啊!”“那时候我也是一堆做不完的习题,考不好还得挨揍。爸可是没动过你一手指头吧。”马林生说,“你爷爷奶奶那个年代可没如今这么文明,说打就打,有一回我数学考了个不及格,你爷爷把我吊在暖气管子上拿皮带抽,那个疼啊,整整一个礼拜我都是站着上的课,屁股都不敢挨凳子!”“那……”马锐问,“同学不笑话你吗?”“谁笑话谁啊!”马林生端着烟缸递到马锐身前。马锐掐灭了烟,马林生又说,“班里又不是就我一个人站着上课,至少四五个都戳着,哈哈,全是被爹娘打了屁股的!”里屋的江海燕听到客厅里的阵阵笑声,马林生的闷笑、马锐的脆笑。她有点儿高兴又有点儿酸楚地想:哼,恶人都让我做了,你们倒挺乐呵。马林生回到卧室时已过了十一点,江海燕问:“你跟儿子谈得怎么样?他还出走吗?”“走。”马林生俯身在江海燕脸上亲了一口,“干吗不让他走?儿子已经是成年人了,咱们做父母的不该干涉他。再说了,让他出去走走也没什么不好。”“你倒是放心,”江海燕重重地翻了个身,“儿子可是我的心肝,万一出了事儿怎么办,我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你看你又要哭是吧,”马林生说,“能出什么事啊,他又不是小孩了,过马路还得牵着。我跟你说,你的教育方法确实有问题,你不能总关着他,该放飞的时候得放飞。”“放飞?”江海燕说,“他可还是个孩子,万一遇到抢劫的怎么办?万一碰到坏女人怎么办?万一加入黑社会怎么办?”“女人见识。”马林生说,“哪有那么多万一,他要自由你就给他自由,等你给了他自由,他就知道自由是有代价的了,到那时候自然会回来,乖乖地还在你这老母鸡的翅膀下幸福、安全地成长。”江海燕:“可我还是担心……”“担心个屁,我跟你说……”睡到上午十点马锐才醒来,又赖了一会儿床,起身拉开百叶窗。窗外的石板路在太阳的照射下像一道流淌着水银的河,马锐又拉下百叶窗,让屋子暗下来。转身进洗手间洗漱,收拾完毕后他推开父母卧室的门,没人。他走下楼,茶几上有一张字条,是马林生的笔迹,上面写着:“儿子,行李都给你准备好了,别忘了带上钱和信用卡,另,身份证在钱包里。爸爸妈妈祝你玩得开心,等你回来。父字。”外面阳光刺眼,热浪滚滚,马锐刚走到阳光下就出了一身汗,干爽的身子瞬间变得黏黏糊糊。马锐伸了个懒腰,两手像翅膀一样张开,摆了个《肖申克的救赎》中安迪的姿势。这样似乎还不过瘾,他正想像华莱士那样大喊一声,突然一股来源不明的温热液体自高空而下坠落在他的鼻尖上,还有几滴飞溅到他嘴里。马锐赶忙“呸呸呸”地吐了几口口水,倒是没什么异味,可他想到那很可能是蝉的尿液,于是又干呕了两下。马锐拦了辆出租车,告诉“的哥”去火车站。车里冷气充足,马锐的汗尽数消退,心情又愉悦起来,想到即将开始的第一次远足,有些兴奋难抑。他想跟“的哥”说这是他第一次远行,并且是独自一人,对,重要的是独自一人。不过这位秃头出租车司机一脸沉郁,始终保持沉默,所以马锐也没有开口。独享这快乐也挺好的。他索性打消了与“的哥”分享的念头,掏出MP3听歌儿。二十分钟后,车停了。马锐付了账,秃头“的哥”告诉他后备箱已经打开了,让他自己去拿行李。马锐下车走到车尾,掀了掀,没动静。“嗨,师傅,后备箱没开!”这时,出租车放屁一般喷出一股尾气,一溜烟儿地跑了。等马锐反应过来想去追的时候,出租车已经踪影皆无。他觉得一阵眩晕,心跳也快了起来,掏出手机想报警,却想起自己根本就没打票,更别提记车号了。“操你妈!你他妈的不得好死!”脏话破口而出,把身边经过的两个农民工模样的人吓了一跳。马锐自己也有点儿惊讶,他倒不是没骂过街,可那大多是在心里,这么声势浩大地破口大骂,好像还是头一回。衣服在旅行箱里,现在已经属于那个不得好死的秃头了。好在马锐还有个双肩包,里面有钱、信用卡和身份证,这三样东西可以保证他继续这次旅行。售票厅里排着几列长队,这些队伍有个特点,尾部无一例外的纤细,顶在售票窗口的队首则臃肿很多。马锐知道,那是些加塞儿的人,这些人大都身躯庞大,肌肉隆起,裸露的皮肤上有狼头、虎头或者其他什么头的刺青,这些特征是他们能够加在别人身前先买到票的资本。马锐也想加塞儿,他想那一定是件很刺激的事,可是他没有庞大的身躯、隆起的肌肉以及刺青,只好老老实实地排队。马锐随着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每挪动一步,挤入他鼻子里的味道就更浓郁了一些,那是一种汗味、狐臭味、劣质香水味、油腻的头皮味和方便面调料混合的味道。马锐使劲做了几次吞咽动作才把欲呕的感觉压了下去。我家厕所都比这儿的味好闻一百倍,他想。总算排到了窗口,马锐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要去哪儿。他脑袋里出现了几个城市名,正筛选着,一个身躯庞大、肌肉隆起、三角肌上文着狼头的壮汉挤在他身前。那人雄壮的屁股一撅,马锐站不稳了,他身后的人就产生了多米诺骨牌效应。马锐扭头跟身后骂骂咧咧的大肚子女人说对不起,然后转头揪住了刺青壮汉的背心,说:“你凭什么加塞儿!”壮汉把脑袋从窗口拔出来,看着马锐笑了:“就凭这个。”他用一只手把马锐提了起来,就像从一排萝卜里拔出其中的一棵那么轻松。马锐被壮汉掐着脖子,觉得快没气儿了,攒了最后一口气,抬脚冲壮汉的裤裆踢去。壮汉“哎哟”了一声,像把刀一样折叠起来。马锐被扔在了地上,觉得满脑袋星光闪烁,等星星都消失了,他爬起来四下看,壮汉也消失了。大肚子女人正在买票,身后是个瘦高老者。马锐走到老者身边,说:“大爷您好,我刚才在这儿排队来着,就在您前边。”老者指指买完票正要离开的大肚子女人,说:“我前边是她,去去去,后边排队去。”老者后面的人说:“去去去,后边排队去。”老者后面的后面说:“去去去,后边排队去。”“阿姨。”马锐拽住大肚子女人的胳膊,“您帮我作个证,我刚才是不是排在您前边来着?”“我……”大肚子女人说,“我哪记得。”说完伸出圆滚滚的手臂推开马锐,施施然走了。马锐一点儿办法都没了,“这帮孙子一点儿道理都不讲……”马锐跟自己说不哭不哭,可还是哭了。他哭着往外走,又成了队尾。一个小时后,马锐买到了去青岛的票,他隐约记得父母曾带他去过这个城市,可现在他只知道那里有海。想到海,就有个海把他脑袋填满了,那个刺青壮汉在马锐的脑海里扑腾了几下就不见了,他消失的水域有个巨大的旋涡在旋转。离开车还有四十分钟,可以去KFC饱餐一顿。马锐由海又想到了海鲜,饿了。两个汉堡,一大杯可乐,马锐吃饱喝足,检票,进站,上火车,一切顺利。马锐的座位靠窗,他很满意,沿途可以看看风景。落座之后马锐开始观察他身边的人-坐在他左边的是个衬衣雪白的眼镜男,上车后就捧本书看,马锐想看看是本什么书,可是封面和书脊从他的角度都看不到。对面是两个女孩,跟眼镜男对脸坐的是个胖姑娘,脸庞滚圆硕大,五官却很精致。精致的意思就是说,眉眼鼻唇清秀俊俏,型号与脸明显不匹配,像是某个潦草的人把一套清秀五官随手PS到一个肥白屁股上。大脸之下没有过渡直接就是一对丰腴球体,委委屈屈地被主人关押在T恤里。马锐想,它们被解救出来时一定是惊涛骇浪,这幅想象中的情景让他有点儿发晕。另一个女孩与马锐对坐,留齐耳短发,皮肤是小麦色,鼻梁高鼻尖翘,眼窝深邃,嘴唇丰满,像个混血女郎。两个女孩穿着同一款的T恤,胸前是三个摇滚范儿的黑白欧美女郎,女郎们的头部有四个英文词组成的短语-  GO  HOME。马锐很高兴,一路上有漂亮姑娘相伴,多美好啊,他是个容易知足的人。于是马锐开始偷窥那混血女郎。这时胖女孩嚷着要吃零食,她的身高不足以从行李架上把包拿下来,所以由混血女郎代劳。有眼福的马锐顺势欣赏到了女孩的腰肢和肚脐,假如他不是个容易知足的人,真会忍不住摸上一把。拿到零食的胖女孩开始往嘴里塞东西,她吃东西是那种让别人看着也忍不住想吃的样子。后来马锐想,那时他可能是很没出息地吞了一口口水,混血女郎才把一包零食塞给了他。他慌乱又坚决地拒绝,从上幼儿园起,江海燕就不让他吃陌生人的东西。“嘿,来点儿!”混血女郎说话的时候身体前倾,马锐即使垂着头也能看到那道让他晕乎乎的乳沟。那包零食几乎已经放到他的腿上。“吃吧吃吧。”胖姑娘也加入了进来,“帅哥,你也来点儿吧。”她抓起另一包吃的放到眼镜男眼前。眼镜男比马锐还慌乱,书都掉地上了,这时马锐看到了书名-《在路上》。“小屁孩,一定是你妈妈教你的。”混血女郎说,“不许跟陌生人说话,不许吃陌生人的东西,是不是?”混血女郎说话的时候鼻子与嘴角之间浮现出一道细纹。这时眼镜男已经在胖姑娘面前败下阵来,零食在他嘴里咀嚼着,《在路上》放在胖姑娘的膝上。她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噼里啪啦地翻书,看得眼镜男龇牙咧嘴。“别叫我小屁孩,”马锐把混血女郎伸过来的手推了回去,“我只是不想吃。”“可你就是个小屁孩啊。”混血女郎把零食放到小桌上,“我们都上大学了,有资格这么叫你。”“我也……”马锐想,你比我也大不了几岁,“我也马上上大学了,清华。”“清华了不起吗?”胖女孩头也没抬,重重地掼过来一句。“我不是那意思。”马锐沮丧到底。清华的名头确实不足以把男孩变成男人,想到这儿马锐后悔得不行,赶紧装出一副高屋建瓴、虚头巴脑的老干部模样,他想教训胡乱插嘴的胖女孩几句,却只是“哼”了一声,聊以表示对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妄自揣度他人的不屑。“想证明自己不是小屁孩?”混血女郎探过身子,鼻尖几乎碰到马锐,“很简单,把这个吃掉,这可是下了迷药的,你吃完了说不定就被我们俩迷奸了,人财两失可别怪我。”“吃就吃,谁怕谁呀!”马锐从桌上抢过那包零食,抓了一把塞到嘴里,好像是牛肉干。马锐想,迷奸我的事你自己干就得了,你那个肥猪同伴就省省吧。《在路上》现在被牢牢地捏在胖女孩儿的手里,眼镜男不好意思往回要,就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几个纸包装的鲜奶,给胖女孩和混血女孩一人一盒,犹豫了一下,又递给马锐一盒。马锐这回很干脆地接了过来,道了谢。四个人被零食和牛奶搅得熟络了,开始天南地北地聊。车外渐渐暗了下来,一闪而过的小城镇亮起了灯。列车员推车叫卖,马锐买了啤酒、花生和卤菜,豪迈地叫其他三人来吃。啤酒把残余的戒备驱赶殆尽,四个旅人熟得如同多年的老友。马锐讲了他的这次远行,讲了他那神经质的母亲,讲了他通情达理的父亲。混血女孩端起啤酒,一双深邃的美目里闪着光,她说:“To  !”胖女孩和眼镜男也举起啤酒:“To  !”马锐觉着眼睛潮乎乎的。“To  !”他几乎是喊出来的,引来了邻座的几道目光。马锐尴尬地坐下,继续跟混血女郎搭讪:“你刚上车那会儿我就看你眼熟,这会儿我想起来了——”“安吉丽娜·茱莉。”混血女郎头也没抬。“对对对!”马锐说,“安吉丽娜·茱莉!”眼镜男正在跟胖女孩聊杰克·凯鲁亚克和艾伦·金斯堡,听马锐说话也扭过头,说:“你还别说,真像!”“那你就是皮特——”胖女孩儿看着马锐,舌头有点儿大。可能是大帅哥皮特让她兴奋难抑,她一把搂住混血女孩,说:“你看这孩子像皮特吗?还没成人的正太版皮特……”“那我们就是一对了,是吧?”混血女孩微笑着直视马锐,鼻翼两侧泛起两道细纹。“那我们……必须得发生点儿什么。”马锐借着酒劲把头伸到混血女孩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We  will.”茱莉说。凌晨时分,列车停靠在济南,眼镜男收拾东西准备下车,茱莉和胖女孩都睡着了。《在路上》被胖女孩压在臀下,仅露出一角,眼镜男捏着书角,拽了几下,胖女孩屁股动了动,眼镜男如愿拿到了书。列车一停马锐就醒了,见眼镜男要下车,他就帮着提行李。送到车厢门口,眼镜男回头跟马锐握了握手,说:“兄弟,小心着点儿,我瞧那俩妖精不是什么正经姑娘。”马锐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在车厢连接处马锐点了支烟,望着窗外的眼镜男渐行渐远,心想,这孙子真不是个东西,刚才还有说有笑地东拉西扯呢,转头就说人家是妖精,人性好复杂啊,操。回到座位,眼镜男的位置空着,马锐干脆蜷缩着身子躺下。从小桌下,他欣赏着混血女孩在暗夜中闪光的腿、涂着桃色指甲油的脚,闻着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直至沉沉睡去。早上五点,马锐醒了,茱莉正在收拾行李,胖女孩正在补妆。“该下车了。”茱莉说。胖女孩收起化妆盒,抬起一只脚踢了踢马锐的大腿:“嘿,皮特,懒猪,起来啦!”马锐心里说,你才是猪,你刚照完镜子你最清楚谁是猪。马锐跟在胖女孩身后下了车,后者的行李都在马锐的手上和背上。先下车的茱莉正跟一个身材高大、满脸青春痘的男人说话。茱莉扯过马锐,一只手插到马锐腋下,说:“这是李哥,我室友的哥哥,他负责咱们在青岛的腐败。这是我小男朋友皮特。”李哥伸过一只大手,说:“欢迎茱莉,欢迎皮特。”马锐问:“你真叫茱莉?”“没错,我就叫茱莉。”茱莉冲马锐挤了挤眼。马锐不问了,毫不迟疑地选择当茱莉的同谋,帮她保守一个他也不明白的秘密。这时胖女孩也把手插到李哥腋下,说:“李哥,你这几天归我啦!”三人上了李哥的现代SUV,胖女孩占据了副驾驶的座位,马锐和茱莉坐在后排。李哥沿途介绍着青岛的名胜,胖姑娘每听到一处就吼一声:“哇塞,我要去玩!”茱莉则很安静,她把头贴在窗玻璃上,一只手悄悄伸过来,与马锐两手相握。马锐觉得心情好到了极点。接下来还会更好的,马锐想。酒店在燕儿岛公园对面,李哥管茱莉和马锐要了身份证去前台订房。胖女孩对大堂正中摆放的一个巨大的章鱼模型发生了兴趣,转着圈数章鱼的触须。李哥拿房卡给了茱莉:“你和皮特502,狄安娜住503。”马锐这才知道胖姑娘叫狄安娜,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女神,怪不得面如满月。“李哥,”马锐说,“别别,我自己一个房间,茱莉和……安娜住一块儿。”李哥扭头看茱莉,说:“我说妹妹,这怎么回事啊,你俩不是一对吗?”茱莉佯怒,拍了拍马锐的脸说:“说你是小屁孩你还不承认。”转头又跟李哥说,“我这小男友还是处男呢,有点儿害羞。走吧李哥,先把行李扔上去。”茱莉拿卡刷开门,马锐把两人的包拎进屋,他听见茱莉关上了门。茱莉从马锐身后跟他说:“逗你呢小屁孩,别怕,我跟安娜住一屋。”茱莉拽着拉杆箱开门往外走,扭头甩给马锐一个神秘的微笑,“不过晚上我可能过来找你。”说完就关门走了,留下了马锐一个人水草一样复杂着。“操,我有点儿相信她是个妖精了。”马锐想起眼镜男的话。在楼下的茶餐厅吃完早点后,李哥说:“你们回房间休息会儿,中午我来接你们去云霄路吃海鲜,然后回酒店换衣服,对面就是海,想洗海澡就下海。对了,我们青岛人管在海里游泳叫洗海澡。晚上呢,咱去吃海鲜烧烤,喝最正宗的青岛生啤。”狄安娜和茱莉欢呼,马锐只得配合着小规模欢呼了一下。马锐回屋冲凉,擦干了身子来到窗前。窗外就是大海,像个正在倾倒的巨盆,他感觉自己随时会被兜头浇下一盆海水。海滩上没什么人,偶尔有几个散步者走入又走出马锐的视线。马锐躺在床上,总是听到门响,他觉得茱莉随时会进来。但是她始终没来,他只好睡着了。午餐的海鲜异常丰富,马锐的胃口总算还不坏,吃了满满一盘鲅鱼饺子,又跟李哥、狄安娜干了几杯啤酒,也没头晕。茱莉吃得不多,更是滴酒未沾。饭后,马锐和狄安娜都换好了泳衣,茱莉出来的时候却是一袭葱绿吊带长裙。李哥问她怎么不换泳衣。“大姨妈来了。”茱莉神色淡然地答道。下海后的马锐迅速忘记了不快,他和狄安娜在海里扑腾,狄安娜笨拙的泳姿让他想到了《动物世界》里的海象,不过海象在水里没有狄安娜那么笨。马锐潜水悄悄向狄安娜游去,在水里,狄安娜的两条大腿有如巨型石柱,他抱住一扯,没扯动,反倒被狄安娜转身摁在水里,啃了一嘴沙子。胖女孩的肥滑大腿掠过他的身体,马锐发现自己的某个地方硬了。就是这时,他想起了岸上的茱莉。马锐摆脱了狄安娜,起身往沙滩走。看到茱莉和李哥正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说着什么,李哥的一条胳膊还搭在了茱莉的肩膀上。马锐想揍人。晚餐是海鲜烧烤,狄安娜面前,扇贝、生蚝、基围虾的遗体狼藉,茱莉还是没怎么吃,却一杯一杯地喝酒。李哥又把胳膊搭在了茱莉的肩膀上,马锐想把扎啤杯子往他脸上摔,攥在半空中许久,却一仰脖将酒灌下肚子。马锐喝大了。马锐说,你们知道什么叫自由吗?你们知道当父母的乖孩子的苦吗?马锐说,你们看过《特立独行的猪》吗?你们知道被别人设置生活的滋味吗?马锐说,你们他妈的知道凯鲁亚克吸的是哪种大麻吗?你们他妈的知道艾伦·金斯堡的《嚎叫》第一句是什么吗?你们他妈的什么都不懂,还管我叫小屁孩,我操你们的妈。这就是马锐最后说的话,说完他就趴桌子上了。马锐在海里潜水,海水澄澈异常,珊瑚礁色彩斑斓,亮绿的海藻摇曳生姿,游鱼的鳞片清晰可见。马锐看到一双白皙的脚,那双脚的脚趾涂成桃色。他望着那双脚向自己走来,倏然转过身去。那是两条玉雕的小腿,马锐无法形容它们的美,他只想抱住,把灼热的脸贴上去。当他的脸触摸到那双琼脂一样的小腿时,那两条腿却于瞬间变成了美人鱼的模样-他喷涌了。强光让醒来的马锐睁不开眼,他听到有人在说:“他醒了。”当他能睁开眼之后,他看到的是一幅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李哥的胳膊仍然搭在茱莉的肩上,好像他从那个烧烤屋一直搭到了现在。陌生的是,茱莉全身赤裸,两手交叉似乎是很随意地遮挡着羞处。再往下是马锐在梦中触摸到的琼脂一样的小腿,不是美人鱼的形状,马锐确信使自己喷涌的就是它们。马锐挣扎着坐起来,发现棉被下的自己不着一缕,胯下冰凉。马锐抬头寻找茱莉的目光,茱莉则迅速逃离了他的注视,摆脱了李哥的手臂,进了洗手间。李哥坐在床边,青春痘下藏着一种马锐察觉不到的笑。他说:“茱莉是我的女朋友,现在你把她睡了。你说我是该报警呢,还是揍你一顿,或是把你阉了呢?”说最后一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把柳叶小刀。“你们耍我!”马锐说,“你们他妈的一直在耍我!”“你说对了,”李哥在手指间转着那把小刀,“我们就是干这个的,不过你认为的‘耍’跟我们的理解不同,在我们看来,这就是在救你。你懂凯鲁亚克是吧,你想追求在路上的感觉是吧,你想活得像个鱼,像个鸟,世界任你飞,任你遨游是吧?告诉你,凯鲁亚克就是个垃圾,是个欠整、欠揍、欠关起来的人渣!跟你说这也没鸟用,我也不想当你的人生导师。说吧,我是报警还是把你阉了呢?”“还有别的选择吗?”“有。”李哥说,“把你的钱和信用卡给我就行了。对了,别忘了给我密码。”李哥临走的时候,拿刀拍了拍马锐的脸:“小屁孩,再见了啊。”门关上之后,马锐跳下床来。洗手间里空无一人,茱莉当然不会还待在那儿。马锐翻遍了整个屋子,发现自己的衣服和双肩包都不见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光着屁股在床上号啕大哭一场,可是他发现自己根本就哭不出来。半个小时后,电话铃响,马锐抓起电话,一个陌生的女声对他说,有人给你在前台留了包裹,要不要现在送上来。马锐听见自己说,好。马锐开了个门缝,把自己的重要器官都挡住,一个包裹从门缝里塞了进来。他关上门,打开包裹,里面有三张面值一百的人民币、一条内裤、一条短裤、一件T恤。T恤的款式与茱莉和狄安娜的相同,海蓝色的,胸前是三个摇滚范儿的黑白欧美女郎,女郎们的头部有四个英文词组成的短语-  GO  HOME。马锐轻而易举地打发掉了时间,时间也终于轻而易举地打发掉了马锐。“  go  home.”马锐说。现在马锐站在了自己家的楼下,抬头望了望自己卧室的窗户,淡绿色的百叶窗垂下,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一分钟后,马锐摁响门铃,江海燕以最快的速度打开门,把阔别已久、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心肝宝贝搂在怀里,用一位母亲的眼泪为儿子洗尘。马锐也作出积极的回应,在扑进母亲怀里的一刹那打开泪腺的闸,哭得稀里哗啦。假如马锐只是站在自己家的楼下,抬头望望自己卧室的窗户,然后继续向前,再穿过三个街区,转而向西,再经过两个十字路口,他就会看见一个巨型广告牌,广告牌上的女孩将向他展示安吉丽娜·茱莉似的笑容。而广告牌的对面就是这个城市最负盛名的酒店,酒店里某个豪华的巨大包间里,最尊崇的席位上,他的父亲马林生正在给他的客人们频频敬酒。他的客人们依次为-秃头出租司机、刺青壮汉、大肚子女人、瘦高老者、青春痘李哥、胖乎乎的狄安娜,以及有着一双琼脂玉石般皎洁小腿的茱莉。(作者注:马林生、马锐这两个人名出自王朔的小说-《我是你爸爸》)第四节  成人礼这个故事的高潮发生在一个低级旅社的普通房间。房间内陈设简单,两张单人床中间夹着一个床头柜。靠窗的床边有两人,一男一女,一坐一立。女人站在床边,两手捏着裙摆,抖簸箕般上下呼扇,形成了这斗室内唯一的风景-两条象牙色大腿忽隐忽现。女人连说太热了,这屋里怎么这么热-说着,就扭到高速旋转的电扇下,裙裾与长发绽放。“电扇吹的也是热风,真讨厌。”她仰脸冲着旋转的叶片抱怨。男人没出声,起身脱了T恤甩在床沿,也凑到电扇的热风下。女人说,你还不嫌热呀,你身上黏糊糊的别抱我。男人蹲下身,下巴顶在女人的小腹上,两臂蛇行包抄,搂住女人的臀,一手一瓣,像捏小孩脸蛋似的拧了两把。女人哧哧地笑,蓦地挣脱男人的手臂,撩起裙子把男人兜头罩住。另一张床上躺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满脸鲜艳的粉刺,头发杂乱,结成绺,湿漉漉地黏附在额头。年轻人的头歪在床边,铺了竹席的枕头闲置一边,半张着嘴,嘴角挂着呕吐物的残留和一些白色的泡沫,脸、脖子以及裸露的“V”字形胸脯的颜色是一致的酡红。他的一条汗毛浓密的短粗小腿耷拉在床沿,黑色人造革凉鞋还套在脚上,保持着被扔上床时的姿势。房间里的味道主要是少年呼出的酒气,次要的味道这时正被裙子里的男人独享。裙内大概是风光旖旎,男人的鼻子在女人的小腹上拱来拱去。女人笑得弯了腰,两手却拽着裙子的下摆不肯松手,继续囚禁着那男人。男人吸饱了女人的气味,从裙子里钻出来时变得精神焕发。女人好像也并没有损失什么,倒像是被男人吸走的是这屋子的溽热,她向后捋了头发扎起马尾,人显得清爽了些,思维似乎也活跃起来。女人说,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了,男人则打了个榧子表示同意,于是两个意识清醒的人开始行动。行动的第一个步骤由男人完成。两人到床边,男人叫女人搭把手,抬起熟睡中的少年沉重的肉身,由于女人止不住地笑,这个动作重复了若干次才得以完成。男人褪掉少年的短裤和内裤,少年成套的物件叽里咕噜地滚了出来。女人以手掩唇,笑声戛然而止。她俯身注视这幼稚丑陋的物件,两瓣朱唇弯成“O”形。女人征求男人的意见,男人慨然应允,显示出了一个情人最大尺度的大度。于是女人探过手去,以食指的指腹轻触那物件,然后加入了一根手指,又一根手指,最后盈盈一握。女人说:“好软啊!”男人抱着头靠在床头,面无表情地说:“一会儿就不软了。”不一会儿,男人的话应验了,女人伸出葱指把扫过少年小腹的长发拢在耳后,另一只手继续上下套动-她换了一只手,得到与方才不同的感知。“好烫啊!”她说。“这是童男子的温度。”男人说。“还有童男子的硬度哦!”女人说话的同时,持物的那只手稍稍用了一点儿力。这时女人脱了鞋小心地上床,把醉酒少年笼罩在她的胯下。女人缓缓下蹲,撩起裙子悬在少年的髋部。女人抬头看着男人,说:“那……那我开始了啊?”“开始吧。”男人瞥了女人一眼说。女人吐了吐舌头,撩起裙子轻轻坐下去。男人点了支烟,喷出一口,扬起下巴望着烟雾升上天花板,他的话随着烟从鼻腔深处飘出来:“你要是想来真的也可以。”“我才不呢!我可不愿意跟他……”女人藏在裙下的手里握着少年的物件,“他这东西又小又难看。”“你尽量快点儿。”男人掐了烟,往下一滑躺平,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女人和少年。“他醒不了。”男人说,“你放心吧,心无旁骛地,给我这大恩人举行一个隆重的成人仪式。”“你瞧着吧,肯定隆重。”女人说话的时候手里套动不停。或许是由于弯着腰,血往头部涌,她的脸上真的浮现出格外隆重的表情。一会儿的工夫,女人说:“出来了,这么多,弄得我满手都是。”女人跳下床,从包里掏出一团纸擦手,“我还是去洗洗吧,黏糊糊的。”女人打开门去水房,出门前用左手向下捋了捋裙子。“你就在外边等我吧。”男人说完下了床,把窗帘打开一条缝向外望。一道强光刺刀似的扎过来,他忙又放下窗帘。房间里,只能听到少年急促粗重的呼吸声。男人转过身时手里捏了个东西-一个深棕色的玻璃瓶。他把盖子拧开,左手托着熟睡少年的根茎,右手倒持,小瓶里黄色的油状液体缓缓流下,男人的脸上露出孩子似的顽皮表情。完事后,男人把空瓶装进裤袋,站在床头,左手夹在对侧腋下,右手摸着下巴,点了点头,然后走出房间,房门被轻轻带上。大三的乔凤鸣和刚入学的杨小通是老乡,同乡会相识那天,聚会已进入尾声。喝得醉醺醺的乔凤鸣一把搂过杨小通的肩膀,说:“小兄弟,小老乡,有什么难处尽管找哥哥我。”那是杨小通第一次参加这种有沙龙味道的聚会,地点是在男生宿舍楼的楼顶平台上。那天夜风习习,有星无月,杨小通被学长们灌了几杯马尿味的散啤,晕晕乎乎地靠在栏杆上。眼前是一群朝气蓬勃的人,在乔凤鸣的吉他声中起舞,女生们在悠扬的琴音中旋转,她们飘扬的白色长裙拂过杨小通的脚踝,麻酥酥的。杨小通闪到一边,趴在护栏上眺望远处的楼群,觉得这个地方美好,这儿的人美好,这个时代美好。他想他今天能够享受这种种美好,多亏了那十年寒窗啊。两个女生过来邀杨小通跳舞,穿着在杨小通看起来一样的白色长裙。她们嘻嘻哈哈地喊他师弟,其中一个还伸手拽他的胳膊。杨小通靠在栏杆上无路可退,只能横向移动,这使他躲开女生的动作看上去像一只昏头昏脑的螃蟹。杨小通两手死死攥着栏杆,说我不会跳,真不会跳。两个女生就说,我教你,来嘛,我们教你。她们身上渗出的香气入侵着杨小通的鼻子,她们在夜幕中流转的眼波入侵着杨小通的心脏。他感觉头晕得厉害,在晕倒之前他想自己只有逃跑,于是他松开栏杆,斜着突破她们的包围。脚下突起的沥青绊了他一个趔趄,这一下,带出了背后成串的笑声。当晚的日记里,杨小通记上了“银铃般的笑声”和“她们怎么那么香”,但是他日记里的主要人物是乔凤鸣。杨小通写道-“这个大哥对人挺好的,会弹琴,会跳舞,会写诗,没想到我还有个这么有才的老乡。”他还把乔凤鸣的诗抄在日记本上-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出自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杨小通看不出这诗有什么好,他没喂过马,不过他想自己在老家的时候经常喂猪,也没少劈过柴;他想自己的爹娘也关心粮食,关心种什么菜更能卖钱;他想起他家里种得最多的是韭菜,割一茬,长一茬;他想除了周游世界之外,别的几样有什么好幸福的呢?可是他又想,“这个才子大哥”的诗一定是好诗,一定有他还不懂的奥秘隐藏在文字里。想累了,杨小通就睡着了。有些稀奇古怪的梦在他支离破碎的睡眠里,韭菜似的,一茬一茬生长。乔凤鸣没有食言,每次有聚会都喊上杨小通。乔凤鸣跟狐朋狗友们说,这是我小老乡、小兄弟,诸位多照顾着点儿。这话让杨小通觉得温暖,就更愿意跟着乔凤鸣。乔凤鸣踢足球,他不会踢,就在场边给乔凤鸣看衣裳。吃完晚饭,乔凤鸣和几个哥们儿在操场上弹琴,杨小通不会弹,就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地听。女生们循着琴音围过来,乔凤鸣和他的哥们儿弹得就更起劲了。掌声一响,杨小通跟着一起鼓掌,可他发现自己总比女生们的掌声慢半拍,这让他有点儿脸红。乔凤鸣和朋友喝酒,杨小通就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吃饭,有人想灌他酒,乔凤鸣的杯子就举起来,说我替我兄弟干了这杯。杨小通就没见乔凤鸣喝醉过。有一天乔凤鸣领着杨小通来到校外一条幽深的胡同,走进一个安静的院子,敲开一扇被沉重的柜子顶住的门。躲在乔凤鸣身后的杨小通被几双戒备的眼神骇住了,那些惊兽似的目光在黑暗中齐刷刷地射向他的脸,于是他像被几把刀逼住一样变得畏葸不前。乔凤鸣把杨小通拽到身前,摁在屋中央的一张板凳上,对那几头因为受惊而愠怒的野兽说:“哥儿几个放心,这是我兄弟,不是外人。”野兽中的一头瞪着眼问:“出了事儿你兜着?”“我兜着。”乔凤鸣凌厉地瞪回去,说。在乔凤鸣给予杨小通的若干个第一次当中,后者注定将对这辈子头回看黄色录像的经历记忆犹新。电视屏幕上的景象以及浸入骨骼的疼痛,一次次地在他的梦中重复和发作。就在那天,他学会了自渎-昏暗的屋子里,一群野兽的其中一头躺在床上,手里捏着一团白得耀眼的棉纸,对其他人说:“我忍不住了,哥们儿准备泄洪了啊!”乔凤鸣和他的朋友们连头都没扭过去,依旧盯着屏幕,说:“请便请便,你忙你忙。”杨小通身处的角度恰好让他用余光收看到了床上的一幕-那个幸福战栗得旁若无人的人,正在专注地引导着体液排出体外,对无意间做了一个少年的人生导师浑然不觉。开始,杨小通还是用余光观赏,不知不觉的,他的脑袋就被吸引过去,眼发直,嘴咧开,脸上浮现出某种欠揍的神情。然后一个黑糊糊的物体飞来,命中他的额角,接着,一个人扑过来,杨小通像一棵白菜那样被收割了。他的后脑夯在水泥地上,在将晕未晕之时,他的头、脸、胸、腹承受了密密麻麻的攻击。攻击者先是投掷了一个老式半导体,随后从床上弹起,把杨小通踹倒在地。他高声骂了半句就迅速闭嘴,沉默着,只用拳脚发言。杨小通佝偻在地上画圆,宛如一条头尾相连、正在躲避鸡喙的虫子。被打者与打人者仿佛达成了沉默的共识,都一声不吭。回学校的路上,杨小通挂在乔凤鸣的肩上,好似一条摇摇晃晃的丝瓜。乔凤鸣问:“你怎么就光挨打也不还手?”杨小通说:“乔哥……我……不会打架。”乔凤鸣又问,“那你怎么也不吭声?”杨小通说:“乔哥,你不是……嘱咐我了吗?看……电视就行了,别吱声……”乔凤鸣笑了,他把杨小通往上提了提,说:“光嘱咐你非礼勿言了,忘了嘱咐你非礼勿视。”杨小通挣了挣搭在乔凤鸣肩上的胳膊,没挣动,“乔哥我……自己能……走。”乔凤鸣说:“你能走个屁,都他妈瘸了。那孙子下手还真狠。”“乔哥,那人是在……手淫吧?”“那叫自慰。”乔凤鸣说,“安慰的慰,慰劳的慰。你没自慰过?”“没……”杨小通说,“乔哥,你嘴流血了。”乔凤鸣伸手抹了一把,手背上血迹斑驳,说:“碰破了点儿皮,没事儿。”“乔哥……我给你添……添麻烦了。”杨小通的确给乔凤鸣添了麻烦。那时杨小通还在地上风雨飘摇,不知何时,落在身上拳脚的雨点就停住了,但他还是蜷缩在地不敢动,随即就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他放下抱住头的手,就见乔凤鸣和那个施暴者像一对连体人在地上翻滚,其余几个人又拉又拽,试图把两人分开。“算不上什么麻烦。”乔凤鸣说,“都是爷们儿,回头我请他们喝顿酒就没事了。”一个傍晚,杨小通在食堂碰到了乔凤鸣。乔凤鸣端了三个摞在一起的饭盒正往外走,他冲杨小通抬了抬手里的饭盒:“别去了,我这儿买了俩小炒,跟我一块儿吃吧。”两人来到男生宿舍楼的顶楼,乔凤鸣把饭盒交给身后的杨小通,从裤兜里掏出一片残破的X光片,插进门缝,左手拉住门把手晃了几晃,门就开了。屋内伸手不见五指,乔凤鸣开了灯。这是一间闲置的宿舍,一门一窗一张桌子,靠近门口的墙上有上下两个壁橱。靠窗有两张上下铺的床并在一起,已经铺了被褥。窗上挂了一块可以阻挡一切光线的黑绒布。乔凤鸣把桌子搬到床边说:“搁这儿。”然后弯腰从床下摸出一瓶二锅头。杨小通放下饭盒说:“乔哥,你这是……”“我这是狡兔三窟。”乔凤鸣把饭盒盖逐个打开,提起酒瓶,“我早就瞧上这几间屋子了,反正没人住,正好挑一间当行宫。我是烦死跟那帮孙子挤一屋了,又臭又吵,你瞧这儿多好,又干净又清净。”乔凤鸣捅门的时候杨小通就心惊肉跳了,说:“要是让学校知道了不好吧,保卫科的巡逻发现了怎么办?”“发现不了,只要不出什么动静就没事儿。”乔凤鸣指了指窗帘说,“这块黑布不透光,开着灯外边也看不出来。”说完从抽屉里拿出三只白瓷牛眼杯,倒上酒。杨小通问:“乔哥,还有谁啊?”乔凤鸣挑了挑眉毛,笑得神神秘秘:“知道什么叫尤物吗?一会儿就让你开开眼。”“尤物……”杨小通默念着这两个字,那日在电视上看到的一团粉肉在他脑子里扭动起来。一个细小的声音在门上响了两下,又响三下,再两下。乔凤鸣打开门,尤物闪身进屋,冲杨小通嫣然一笑。杨小通觉得有什么东西“轰”地冲上脑子,一伸头撞到了上铺的栏杆。尤物“啊”了一声,杨小通只看到一个粉红色小写的“o”,感觉周身的血涌了上来。乔凤鸣掩上门,拉了尤物的手介绍:“杨小通,我兄弟、小老乡,一个好孩子。”说完胳膊横搂,把尤物揽在怀里,说,“这是任瑜,江湖人称‘美人鱼’,我女朋友,兄弟你得叫嫂子!”尤物哧哧地笑,眼波流转,似嗔还喜,一只白嫩的手做手枪状顶在乔凤鸣的下巴上,转脸冲杨小通说:“叫姐吧,你别听他胡说八道。”这顿饭,杨小通吃出一身大汗。那个他不知该叫嫂子还是姐姐的尤物身上散发出的味道,一直渗入他的血液中,让他血流加速。杨小通的头始终晕晕的,他以为是酒精造成的,但他知道不全是。杨小通以不胜酒力这个借口逃离了那间屋子,脑子里塞满了起伏的胸和翕动的唇。他扶着栏杆下楼,想,撞头是物理反应,喝酒是化学反应,可他持续的眩晕该算是生理反应吧。在自己的床上,他回忆了吃饭时的种种情形,当尤物与乔凤鸣嘴对嘴相互喂食时,他头晕得最厉害,于是杨小通又把这情景回味了几次。半夜醒来,听见对面床上的磨牙声,他打了个冷战,才发觉自己两腿间潮湿冰冷。乔凤鸣叫杨小通陪他到顶楼那间宿舍去住,说被褥什么的都是现成的,只要人过来就行。“和一堆人挤一屋住,没劲,现在一个人住,也没劲。”乔凤鸣说。“那个……大姐不是跟你在一块儿吗?”杨小通说。“她哪能天天过来。”乔凤鸣答,“她倒是想天天来,这尤物上瘾了,正是色胆包天不知节制的时候,必须时不时饿她几顿。何况我粮食有限,得省着点儿喂,要不然就弹尽粮绝了。”杨小通说:“行吧。”杨小通隔三差五地到乔凤鸣的“行宫”住,晚上,乔凤鸣最乐于讲述的是他与尤物在床上的故事。在杨小通的头脑中,乔凤鸣的语言先是描述手的形态,有力而灵动,把那个叫任瑜的女人剥得精光,然后手就幻化为利刃,这时任瑜在杨小通的脑子里,就是一头长着美丽头颅、正在被肢解的白条猪,每一个器官都以横截面和纵切面等一切角度、方位清晰地呈现。尤物任瑜隔五差三地到乔凤鸣的“行宫”住,第二天一些新的细节和切面被补充进来,并转化为影像在杨小通的脑中播放。再后来是直播。某日睡到午夜,杨小通被尿憋醒,迷迷糊糊地看到另一张床上,两条白腿在暗室中闪烁摇曳。他赶忙闭眼,头龟缩进被子,听着被肢解的尤物发出濒死的呻吟,越听,膀胱就越胀,杨小通不得已翻了几次身。他突然听见乔凤鸣闷闷的声音,说:“你该撒尿就撒尿去。”撒完尿回来,床上的人已安静下来,杨小通却就此失眠了。凌晨时分,他才昏昏沉沉地入睡,随即就在一个短促的梦境尾声醒来。睁开眼之前,他在梦中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块木板上,紧闭双目,感觉正午的太阳就悬在脸上,眼皮被刺得生痛,但透过眼皮他能看见几个身穿白衣的人向他围拢了过来,听到这些人手中刀斧摩擦的声音。他刚睁开眼就与两道目光对接,一个肥胖秃顶的中年男人站在他床前。另外两个男人背对着他,俯视着另一张床。那张床上,一个佝偻的人形在薄被下抖成一团。肥秃男人掀开被子,一扇光洁的脊背和两瓣雪白的臀暴露在日光灯下。乔凤鸣不见了。穿上衣服的任瑜和杨小通被带到保卫科。在被带到不同的房间之前,她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这眼神把杨小通的心脏焙烤得暖暖的,于是他立刻作出了一个硬邦邦的决定。保卫科的审讯进行得很顺利,这起案件很快就水落石出-大一男生杨小通擅自撬开空置宿舍,与大三女生任瑜非法同居。保卫科的肥秃科长饶有兴致地在两个房间里穿梭,认真听取了两人的交代,当一位负责笔录的保卫科员把两张纸呈送给他后,科长仔细对比了若干个细节,他敏锐地发现,杨小通对任瑜身体的描述基本无误。但他随即又英明地发现了可疑之处,问:“你们俩怎么没在一张床上睡?”杨小通说:“她……太丰满了,一个床睡挤得慌。”一个年轻的保卫科员说:“你们把床并起来不完了嘛。”科长点头,说:“是啊,怎么没并起来?”杨小通说:“前半夜并着来着……”审讯完毕,肥秃科长往嘴里塞着刚出锅的热油条,又咕嘟嘟饮下一大碗豆浆,抹抹嘴,跟他的手下们说:“你们看着,我去校长办公室。”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任瑜和杨小通获准先回去上课,等候校方处理。肥秃科长和他的手下们神速地将这有声有色的新闻传遍校园。在那几天里,杨小通身体的各个部位都能感受到他人投来的目光,这让他多少有些慌乱,不过他的内心依然是暖暖的、硬硬的。这种暖度与硬度还在增加,这增加的部分源自当天中午就现身的乔凤鸣。正午,在宿舍楼后的一片树荫下,乔凤鸣把杨小通紧紧搂在怀里,摸着他的脑袋,拍着他的肩膀。他告诉杨小通,那天凌晨他肚子疼醒了,就跑厕所去拉稀,一疏忽忘了把门锁上,当他拉完屎走到门口,就看到保卫科的人已攻陷“行宫”。他骂自己太孙子,把兄弟和女人扔下躲起来,真他妈不是人,真他妈不爷们儿。他一边流泪一边说着让杨小通血液沸腾的话。杨小通也紧紧搂住乔凤鸣,脸上的粉刺红胀得颗颗轩昂,他红着眼圈对乔凤鸣说:“为了乔哥,值!”两人收了泪,乔凤鸣说,剩下的事他来解决,他会筹一笔钱,给掌握杨小通和任瑜命运的人送一笔重礼。“假如只能保住一个人……”乔凤鸣咬着嘴唇,把手重重地按在杨小通的肩膀上,“那我就保你。”“别,乔哥。”杨小通说,“还是保她吧,乔哥,她对你太好了!”“别他妈废话。”乔凤鸣说,“我就保你。”杨小通还要说话,见乔凤鸣的脸黯淡下来,就闭了嘴。乔凤鸣搂着杨小通的肩膀向宿舍楼走去,杨小通感觉有一股悲壮又温暖的液体在体内淙淙地流。一周后,学校处理结果宣布,任瑜记过处分,留校察看。杨小通因为擅开空置宿舍,等同于入室盗窃,再加上带女生奸宿,性质严重,秽染校风。姑念其初犯且没有实施偷盗,未给学校造成经济损失,校领导决定家丑不外扬,但是根据校规,必须开除以儆效尤,限杨小通一周内离校。杨小通来找乔凤鸣,哭着说:“乔哥,我被开除了。”乔凤鸣挠着脑袋说:“操,怎么可能呢?我都打点好了啊,说好了至少保住你一个人的……走吧,先喝酒去,边喝边想辙,兴许还有转机。”翌日,杨小通来找乔凤鸣:“乔哥,昨天你找校长了吗?有希望吗?他怎么说?”“昨天校长开会去了,我没见着他。”乔凤鸣拍了拍杨小通的肩膀,“别急,兄弟你再等等。”第三天,杨小通来找乔凤鸣。乔凤鸣的同学说,今天他没来上课,一天都没见人影。第四天,杨小通在校外的红星路上碰见乔凤鸣,说:“乔哥,你再帮我想想办法吧,我从农村考到这儿来不容易,我爹娘供养我不容易……”乔凤鸣手插裤兜垂着头说:“兄弟,礼我是亲自送到校长家了,我都快跪下给那老东西磕头了,我说我这个小老乡怎么怎么好,只是一念之差。可校长一直不松口,我他妈要是一女的我就脱了裤子让他日我一下了,只要他能留下你……”乔凤鸣最后说,“我再想想别的办法……”第五天,杨小通跑遍了整个学校,最后在图书馆找到了乔凤鸣。他说:“乔哥,他们催我离校呢,我到现在还没敢告诉家里,你说我可怎么跟我爹说呀?”“咱们出去说。”乔凤鸣嘱咐旁边的人帮他还书,拉着杨小通往外走。杨小通跟着乔凤鸣从图书馆出来,阳光刺眼,他感到身体里像是有炭火在毕毕剥剥地烧。他说:“乔哥我知道你没办法,我想开了,我不让你为难了,开除就开除吧。”乔凤鸣坐在台阶上低头抽烟。杨小通继续说:“乔哥,我现在也不想跟学校说那天跟任瑜那个的……是你,我继续给你保密。你放心,我绝不出卖你,既然那时候我都替你顶了,我就不打算反悔。任瑜对你真好啊,你知道吗,那天早晨我们俩被带到保卫科,她看了我一眼,我看了她一眼,就那么一眼,我就知道她对你有多好了。就那么一眼,我就决定跟她串供了。就那么一眼,我相信她也对我放心了,她知道我不会出卖你。你把我当个孩子,其实我也不小了,我什么事都懂,我明白这么干的后果是什么,可……可我就觉得她瞅我那一眼,特别特别……我说不清楚,反正还是那句话,值了。不光是为了你,现在我觉着我也是为了她,值了。”乔凤鸣揉了揉木僵的脸,抽出一支烟送到杨小通嘴边。杨小通摇了摇头,说:“乔哥,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我准备明天就回老家,票我都买好了,明天你就瞅不见我了,我再也不给你添麻烦了。不过今天我想再麻烦你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你说吧,你想让我干吗都行。”乔凤鸣说。“我想跟任瑜那个一次。”杨小通仰头看着天,“你帮我跟她说说,我就想……就想日她一次。反正我这恶名也担上了,日了她,就不觉得亏了。”乔凤鸣摸出一支烟点燃,嘬了两口,直直地吐出一道烟柱。他扭过头看了看杨小通,杨小通望着对面的教学楼。“行,我跟她说。”乔凤鸣站起身,把烟头扔地上,脚踏上去碾了碾,“明天中午我们给你饯行,吃完饭我带你们去红星旅社开个房。”那天红星旅社的房客们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号叫,正在三楼的服务员韩丽娜是现场目击者。她在派出所说,当时她看到一个光着屁股的年轻男子两手捂裆在楼道里疯跑,嘴里喊着“水水水”。我还以为房间着火了,刚要摁消防铃,就见他跑到楼梯口不见了,接着,就听见那个人叽里咕噜滚下去的声音。学校来的人在医院认出了患者是刚被开除的大一学生杨小通,校方迅速联系了他在河北的父母。第二天,杨小通的父母赶到医院。医生介绍,患者的包皮和阴茎黏膜被挥发性油脂灼伤,闻味道应该是芥末油,已对症处理。另外他四肢有些擦伤,头部因撞击导致脑震荡,但并无颅脑损伤。再后来,杨小通出了院,随父母回乡,没了音讯。两年后,我考入这所大学,在一次同乡会上听师兄们说起,才知道我有个叫杨小通的老乡。一个跟他同班的师兄说,怎么也想不到杨小通能干出那么流氓的事儿。一个师姐说,流氓要是能让你一眼看出来,那流氓档次也忒低了。师兄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对师姐说,那你看我是流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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