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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终章


塞西莉娅百无聊赖地倚在餐厅角落背靠着临海窗户的那只绿色沙发上,将服务员的制式红格子围裙往桌上随手一扔,打算抓紧客闲的下午三点打个盹。

        出生在大逃杀废止纪念日那一天确实会让你从小时候开始就成为村子里所有人宠爱的对象,随意敲开任何一扇门都有配着咖啡的糕饼吃;但也代表着在全镇等着庆祝大逃杀废止五十周年的大日子里,根本没有人想得起来要参加两天之后你的十八岁生日派对。

        挂在墙壁上的顾客电视里连午后档的电视剧都不放了,全换成了老生常谈的大逃杀历史纪录片。打着一条古板的紫色领带的主持人托着一大叠档案,滔滔不绝地讲着每个废止日都要重讲一遍的发生第十二届大逃杀闭幕式上的那场爆炸事件。

        “在这里我特别需要提醒各位注意的是,那架起飞不久就因爆炸而完全解体的飞机上,不只坐着本届胜者和大逃杀组织的三位公开主办方,更有第四届、第十一届的两名胜者。这两位与第十二届原本的胜者一样,全部都是志愿报名参与比赛;并且,之后的调查显示,他们在参加比赛之前本就隶属于大逃杀组织,属于暗中培养的特殊编制,是该组织用以操纵抽签公平性、干涉比赛结果和打压全球反抗力量的秘密武器。但唯一可惜的是,这一次暗杀行动的策划者身份至今没有定论,研究者根据爆炸是发生在离岛飞机上而不是直播中公放的转移器模型上来推测,策划这一行动的应当是内部人士……”

        “随着核心骨干的被刺身亡,全球蛰伏已久的反大逃杀力量立刻组织起了全面反扑,势力遍布三个大洲的大逃杀组织快速宣告解体。这一进程中最值得关注的是大逃杀体系内部涌现出的领导力量,第三届、第五届、第九届的大逃杀胜者都积极投身于反大逃杀运动的组织工作,不惜放弃享受的终身特权,也要解决推动已然面目全非的《大逃杀公约》的无条件永久中止……”

        “有曾经任职于大逃杀组织内部的相关人员披露,绝大多数职员都不是大逃杀游戏的信徒,但为了维持机构的运转,大逃杀在普通招募时只招收直系血亲中有未成年人的职员。如果员工违反了任何组织准则,与他相关的未成年人就接下来会被应届抽中成为比赛选手;但相反的,只要员工能够一直在组织内正常工作,他的孩子可以得到必然不会被抽选上场的不成文承诺。这一制度正是这个比赛在发展过程中严重偏离了纪元初的《大逃杀公约》、成为被单个组织垄断和滥用的利益傀儡、甚至不断向着恐怖统治演变的昭然证据。然而,我想带着大家一起回顾一下,我们的先辈们在创立新纪元时的初衷……”

        塞西莉娅被吵的怎么也睡不着,她翻身起来,颇不耐烦地用力摁下了关机键。

        “又开始说教了……大逃杀这样的老古董现在只有爸妈一辈的人才关注呢,一点新鲜东西都没有……”

        然而没等塞西莉娅把眼睛重新闭好,垂在店门口的风铃就叮叮铃铃地响了起来。父亲刚出发去镇上买香料和盐,母亲应该正在后厨午睡,这个时候还能有谁?

        “塞西儿我的好孩子,偷懒可被我抓住了哦。”

        走进门来的老人笑眯眯地朝她招了招手,轻车熟路地把自己背上扛着的渔具挂在墙钩上,把那只防水帆布扎成的软鱼桶靠在墙边。塞西莉娅一下子便不无聊了,兴冲冲地跳下沙发,帮着老人脱去长长的防晒外衣,又替他把草帽在店外晒着的干艾草束上插好,这样可以把帽子熏上驱虫的气味。她发现他今天穿在身上的衣服格外体面,脚上也没有穿例行的胶鞋,甚至都不像是刚刚从海边回来,不由得嘻嘻笑了起来。

        “路易老爹,今天来的太早啦,下午可没法倒红酒给你喝!”塞西莉娅招呼他在他最喜欢的那张松毛椅上坐下,自己熟门熟路地拎起了那只鱼桶:“怎么,只有两条这么小的鱼!”

        “爷爷心乱啦。这不要过节了嘛,人心里只想要凑热闹,鱼可不都跑了。”

        年轻的姑娘调皮地嘟了嘟嘴:“我看呀,你也别等着卖了,爸根本不会要的,我悄悄地给你自己煎了吃算了!”

        塞西莉娅嘴里叫着的那位路易老爹听着这话倒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甚至还笑呵呵地嘱咐煎时要多加黄油。从外貌上也能看出他的确年纪不轻了,一层削薄的银发瘪瘪地贴在头皮上,满脸松软的皱纹上覆盖着因为过度的日照而催生的大片棕黄色的老斑,本就佝偻的身材在这几年消瘦得厉害,肉皮松散地淤在肩颈的凹处,颈部、手臂和腿部的的皮肤呈现出久经风吹日晒的焦色。他的穿着、举止、谈吐,完全不过是这个印度洋小岛上一个普通的渔民老头,一双晶莹剔透的蓝色眼睛,绝大多数时候都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从塞西莉娅出生开始他就是这个样子了。但即使如此,小姑娘总不肯相信他就是个普通的欧洲移民——这还不完全是她由于特别喜爱路易老爹的原因。

        他独自一个人住在离海不远的一桩自己建的小木板房里。每天看上去是普普通通,早上跟渔民的大队伍一起出远海,下午留在船上钓鱼。然而,他所有猎获都卖给了塞西莉娅家的餐馆,所以小姑娘心里非常清楚,路易老爹这么多年卖掉的鱼,还不如自己周岁生日的时候他送的那串十字架项链更值钱——甚至可能都抵不上他在他们家餐馆花掉的饭钱。可是他的生活又着实简朴的很,不像某些度假的大老板一样天天有英国法国意大利的邮包寄到他的小木屋,他在镇子里的集市上和所有人买同样的东西,一双渔托穿到破烂了仍然挂在脚上。

        在塞西莉娅还是个光脚板的小丫头的时候,她喜欢去他的船上跟他一起钓鱼,因为他不像那些钓鱼的老人一样,要求她必须安安静静地坐着。塞西莉娅可以颠着脚从船头跑到船尾,可以扯着嗓子唱歌,可以问各种各样稀奇古怪但他永远以无限的温和和耐心一一解答的问题。但只有一样:如果你问他是谁、是哪里人、曾经做什么、为什么要住到岛上,他就会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倘若他特别累了,还有烦人的小朋友一定要追问,他就笑笑,随即陷入一种难以理解的沉默。就像是某一个种族的最后一个成员,默默回忆起一种无人理解的语言,以及用那种语言书写着的他所有消失了的同伴的名字,那回忆一点一点地就把他压垮了。

        他没有伴侣、没有孩子、也没有朋友的信件,从没有第二个人进过他的小屋。他就是孤零零地像个本地人一样生活着——或者说,学着本地人的样子,试着生活下去。

        塞西莉娅将一盘黑胡椒芦笋煎鱼摆在路易老爹的面前,撑着下巴听他说出那句她听过无数遍的表扬,但还是笑得眼睛弯弯。

        “路易老爹,你知道两天之后是什么日子吗?”

        对面那个人的表情一滞,像是被人戳破心思一样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塞西莉娅倒没理解他心里的念头,权当他也只想着过废止日了,不由得苦恼地叉起了腰:

        “唉,竟然连我自己的教父都不记得我的生日了。所有人都只知道讨论大逃杀,只要成为大逃杀有关的人,一下子就有人注意你了。你们那个时候还真是盛产大英雄啊。”

        路易切开鱼排的手顿了一顿,但他还是完成了这个动作,将一块炸的金黄的鱼皮蘸着黄油送进嘴里。塞西莉娅一向最喜欢看他吃东西,他切开食物的动作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优美,她将其这一赏心悦目的习惯归为欧洲移民为数不多的难以丢掉的特点之一。

        “可我倒希望呀,要是孩子们都能生活在一个不需要英雄的时代,那就好了。”

        路易放下刀叉,隔着桌面,有点出神地看着年轻人的面孔:

        “就像塞西儿这样,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爱谁就去爱谁。晚上躺在床上,还可以梦想一下自己十年后、甚至五十年后的生活。不会有什么东西突然闯进来,就把从前熟悉的所有东西都改变了;也不会有什么大得可怕的东西整日整日地悬在心上,磨得精神时刻像发烧一样又激动又难受,还把自己原本的样子撑的面目全非。未来的一切都在那里等着你们拿走,只要想到了,然后行动起来,就足够了。”

        塞西莉娅无法与那双丝毫不见苍老的、光芒莹润的蓝眼睛对视,那其中突然积聚起来的肃穆与哀伤让她颇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所措地就想要和他道歉。

        路易叹了口气,随即呵呵地笑了起来:“咱们不提这个了,爷爷老了,老了总是念想多。好啦,我怎么可能忘掉我小姑娘的生日呢。我们塞西儿要满十八岁了,多好呀,这一关要平平安安地过去啦。”

        “刚说不提之前的事儿呢,这样的祝福语几十年前就不用了。”塞西莉娅无奈地吐了吐舌头:“可不要蒙我,老爹说你记得我的生日,那礼物在哪呢?”

        可让她相当惊喜的是,路易却真的神秘兮兮地掏出了一个小袋子。塞西莉娅赶紧接过来打开,但让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从中捏出了一柄小小的黄铜钥匙。

        等到路易匆匆吃完他迟到的午餐,塞西莉娅给母亲留下一张字条,两个人便沿着通向海边的那条小路去了路易的木屋。他的木屋离海只有不到一公里。就建在大路边,一个卖椰子的小贩在路边摆摊,坐在一柄红蓝白相间的阳伞下,听着广播,朝着他们两个挥了挥手。

        小姑娘从没来过这里,这导致站在旁边的路易授意她自己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有点发懵的她甚至试了好几次才把门锁拧开。

        塞西莉娅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这完全是一间画室。除了门边堆着的一架渔具和房间的角落的一张小小的床之外,这里只有画和画具。每一面墙上都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画框,房间正中并列排着四架没有张画纸的画架,颜料、笔刷、一卷一卷的绢布,还有一大堆她认不出来的东西,现在都已经收拾整齐打好了包,在地上整整齐齐地放着。

        “这栋房子,还有这间房子里所有的画,现在都是你的了。你要是喜欢,就留下来。你要是不喜欢,就把它们一张张全卖掉。都凭你做主。”

        路易站在门口,背对着她,眼睛盯着远处的椰子林,以及更远处在炎热的空气中模糊不清的海平面,

        “我记得,我记得你说你不喜欢画画……”塞西莉娅茫然地环顾四周。

        路易仍然没有回头。

        “对啊。我曾经很喜欢画画,可我后来就不喜欢了。画画会让我痛苦。但是塞西尔也许不久之后就会明白,有的时候,人会情愿痛苦一点。”

        正厅的主墙中心悬挂着的一张肖像画。那上面画着的是一个大约十岁的男孩子,他用四分之三的侧脸面对着画外,皮肤像石灰一样惨白,有着一头杂乱的金发,和一双不善于表达感情的绿色眼睛。

        塞西莉娅呆呆地看着这幅画,竟然许久之后才发现,路易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慌忙追出门去,空阔的大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买椰子的小贩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只有车上的那台收音机还持续不断滚动播出着大逃杀废止纪念日的新闻。

        “曾经参与签署了《大逃杀公约废止协定》的第九届大逃杀胜者,也是目前还在世的唯一一位大逃杀胜者弗朗西斯·波诺弗瓦将回到欧洲,接受这枚迟来了五十年的勋章。据称,由于他本人罹患肿瘤疾病,在此次活动之后将停止旅行,不再离开法国。波诺弗瓦先生于新纪元27日出生于法国希农,今年已是77岁高龄,他于纪元45年进入第九届大逃杀比赛……”

        塞西莉娅默默地听着这一条广播。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回了木屋之中。

        厅堂正中那副绿眼睛男孩的画像左下角,署着一行小字:

        fbonnefoy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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