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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黄泽如和陈可镜两个男人,一门心思扎在“新福建”垦场里,垦场办得相当的顺利。经过几年的努力,垦场终于有了起色,一切都已经进入了常规化和正常化,季节来了,该种的种,该收的收,倒也不误农时。中国农民是最容易满足的一群人,粮食是他们的天,是他们的父母,有了吃的,有了穿的,垦区里该有的已经都有了,他们还图什么?到了这时,他们才开始体会到黄泽如和陈可镜带给他们的好处,对他们,垦民们从内心里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感激之情。

        但是,垦场还是不断地碰到许多的问题,那些问题大多不是发生在垦场内部,而是来自于垦场外部的沙捞越政府。

        前面提到,文莱亲王当年把沙捞越双手奉献给布鲁克时,英国人便拥有了沙捞越这片土地的话语权。他们不可能不推行自己的语言教学,为了驯化外国,特别是从中国来的移民,政府想方设法让他们学习英语,各种各样的英办学校随之遍布沙捞越的每个角落。这其中也包括成年人英语补习班。沙政府规定,不管是沙捞越的当地土著或者外籍移民,只要你连最为简单的英语会话都不能够掌握,就必须接受英语补习班的英语培训。那种补习班是常设的,随到随学,不分生员人数多少。“新福建”垦场一创办,沙政府自然就把目光盯在了这里,因为这里拥有一千多名的英语盲。于是索性派老师到垦区里办起了英语补习班。从这一点看,沙政府是太不了解这群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了,他们不可能知道中国人那种尽管离家离乡几十年,仍然乡音未改的独特的故乡情怀。结果,补习班办起来后门可罗雀。尽管负责办班的英国老师一再上门作动员,仍然没有人愿意去上课。这让沙政府感到惊异以至忿忿然。在他们眼里,这群中国人确实非常聪明勤劳,但却非常难管。

        这中间,垦场还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事,那件事来得实在有点突然。

        沙捞越第二代拉者查理士·布鲁克当初和黄泽如他们签合约时,做梦也不可能想到,那片长满各种野草灌木,只有那些野兽出没,荒凉得不能够再荒凉的地方,短短几年时间,竟会被这群来自中国的农民治理得像是人间天堂。而作为黄泽如和陈可镜来说,当初他们创办垦场的本意,也是为了给穷苦的同胞谋一条生路,建一块海外乐土。他们的构想是把垦场建设成为一个以种植为主,经济完全独立的社会单元。在这个单元中,人际之间有着民族血缘关系,他们彼此之间友好往来,平等相处,除了受沙捞越政府的法律约束外,还得遵守本民族所属地域的传统与风俗习惯。他们还可拥有自己的宗教信仰、文化教育、商业机构、医疗保障等等。黄泽如他们并不想使自己最终成为一个大农场主,大种植主,他们的整个思想就是力图在沙捞越诗巫这块异邦土地上,建立起一个生产生活方式与祖国故乡同样模式的华侨社会。而且,他们的最终目标是要回到中国去,也就是说,眼下在南洋,不过是因被满清政府抛弃所作出的权宜之计。他们,特别是黄泽如,他是不可能永远地呆在南洋的。他知道,他和中国之间,在冥冥之中总是被一条看不见的带子牵联着,那条带子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他走到什么地方,也永远不可能被拉扯断。

        在这方面,黄泽如他们的想法和沙政府没有什么矛盾和分歧,以沙政府当时的人口政策,旨在鼓励当地人多生多育,虽然也不反对中国移民,但总体上对中国移民是有所控制的,他们不过是想通过吸收中国移民来改造本土一些落后的和未开发的产业。因此,黄泽如他们所采取的生活方式和沙政府之间没有根本上的矛盾和冲突。但是,在创办垦场的初衷上,沙政府和黄泽如他们是严重不一致的,这一点,在当初签订《垦约》时,由于种种原因,并没有显现出来,但到了垦场日渐走上正轨,已经初具规模后,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就显得相当尖锐和不可化解,突出表现在垦农如何对待吸食鸦片的问题上。在相当长的时期里,沙捞越政府的税收有很大部分取之于赌场和烟馆。按照沙政府的传统做法,鸦片和赌博多交给被认为是可以信任的中国人去经营,凡开港辟埠的港主同时也获得鸦片专卖与赌博的经营专利。当时东南亚的其他国家,也相继仿效沙捞越的做法,许多包工还有意引诱契约劳工吸食鸦片和赌博,以便有效地控制他们。

        事实上,沙捞越第二代拉者查理士·布鲁克在当初和黄泽如签订合约时,就已经对黄泽如作出了错误的理解和判断。对他来说,一个千余人的大垦场所消费的鸦片与进行赌博,对政府的税收来说至关重要,况且垦场一旦成功,人数还可大增,所以,他认为很有必要在合约里专门为此立一条款。问题是布鲁克虽然位居沙捞越王,却无法理解中国人黄泽如,更不会想到黄泽如会白白放弃一本万利的机会。他以他一个西方人的惯常心理猜度着这个来自东方古国的年轻人黄泽如,倘若不是为了赚钱,他为什么要创办垦场?他更无法想到黄泽如平生最痛恨的就是吸食鸦片和赌博。因此,早在与沙王签订合约时,他就明确表示要放弃经营鸦片专卖与赌博的权利,他说他办垦场是为了造福同胞,而不是要去害他们。但后来为了让沙王与自己顺利签下合约,他不得不作出让步。而布鲁克二世出于道义的考虑,也不能逼之过甚,何况他那时考虑更多的是大规模垦民的入境,他不可能因为将来的事而误了眼前的大事。所以,在那种情况下,垦约上的第十三条关于鸦片与赌博部分的措辞既谨慎又微妙,或者说有点含糊其辞。

        那上面这样写着:政府不准许任何人在垦场内开赌,或与移民赌博。如政府与包工人斟酌认为可以举行时,亦以移民之间为限,但仍需其领袖监视。至于鸦片,不准外人在垦场内售卖,必要时政府得与鸦片包办人商定,准由移民领袖在垦场内售卖。

        条款归条款,别的条款可以无条件执行,但是这种条款,黄泽如怎么说也无法接受。作为一场之主的黄泽如,他再糊涂也不可能糊涂到让自己的同胞吸食鸦片开设赌场的地步。一个鸦片,差点把中国给毁了。道光年间,以林则徐为代表的有识之士都能以“因鸦片泛滥,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纳之银”上书朝廷,将英美商两万多箱鸦片在虎门付之一炬。他黄泽如岂能为了一己之利,而干出那种伤天害理的勾当?他难道连自己的老祖宗都不如?

        但问题就糟糕在这时的沙王已经把那件事当真了。他想在垦场获取利益的心情已经实在等得太久了,以至于等得他心烦气躁,对黄泽如产生了深深的怨气。一个是从黄泽如拒绝在垦场里出售鸦片,开设赌场的事情看,他觉得黄泽如并不是他理想的合作伙伴。而现在不合作,将来就会在更多方面的事情上不合作,一旦垦场有新的发展,实力增强,那就更难驾驭。二是感到政府对垦场的直接干预太少,获利太少。现在的状况是垦场的一切事务都由黄泽如单独处理,政府所做的不过是为垦场服务的事务性工作,如修建路桥,运输等等,反显得处处被动。作为他来说,这些都不是他能够容忍的。他不可能让时间一年又一年地白白流逝过去,却未能在垦场抽取毫厘。

        为了这件事,他曾经多次派人到垦场通知黄泽如开设赌场和经营鸦片,黄泽如却一直置若罔闻,根本没有把他的话放在眼里,这让他愤怒不已,觉得自己不可能继续跟黄泽如合作下去,他必须把黄泽如赶走,重新找一个听话的人来管理垦场。于是,在一个天气不好也不坏的日子里,布鲁克终于亲自带着他的随从来到了这个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垦场。布鲁克首先被那块巨幅“新福建垦场”吸引住了,他一点也不懂汉语,这时他问随从那上面写的什么,随从立即向他如实作了报告。布鲁克马上心生不悦,说,这里是沙捞越,是诗巫,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大英帝国的,怎么可以叫“新福建”呢?简直乱弹琴!一个随从说,这事当初在合约里就是这样写的。布鲁克认真起来说,合约里真的是这样写的吗?随从说是。布鲁克说,我当时看来是犯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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