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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安妮这时完全站在了上风,昔日道貌岸然的伯特眼下已经成了她的一个可怜巴巴的俘虏,有什么能比人赃俱获更有说服力?现在,她完全是一个胜利者,她当然不可能相信伯特的连篇鬼话,一个女人对自己的男人在其他方面可能会存在判断上的某些失误,但在对男人的性姿态性检点方面,女人有她们天生的敏感性。也就是说,安妮早已看出自己的男人在这方面绝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但到了这种关键的时候,作为妻子的安妮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无论是伯特还是她都必须一致对外,伯特和她之间的事怎么说也是内部的事,内部的事情都好处理。

        碰到这种事情,衣衫不整的高兰香羞耻得只怕地没缝儿,恨不得往地里钻。才想夺门逃去,安妮已经把她堵在了门前,连眼睛都不眨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打得高兰香眼冒金星,差点栽倒在地。安妮还不解恨,一边恶狠狠揪着她的头发,一边骂高兰香是一头骚得不能再骚的母猪,才干出勾引她男人的可耻勾当,她要高兰香为这件事付出代价。她所说的代价其实就是让高兰香在两天的时间内无条件离开新加坡,在她的眼前消失掉。她说像高兰香那种女人根本就不配在新加坡这种地方呆着。那完全是一种报复性的行为,她的整个目的意义就在于让她的雇工清醒地认识到她的绝对权威性,和她在这个家庭中不可动摇的主人的地位,她为自己所作出的这个决定感到洋洋得意,她甚至于有点炫耀地问伯特说她这样决定是不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她说一般人是绝对想不出这种招数的。

        到了这种时候,平时风度翩翩、口若悬河的伯特已经变得理屈词穷,他除了附和以及向妻子赔不是之外,转眼间好像一下子失去了自主意识,一切都在听任安妮的安排和调遣。

        叫苦喊冤的当然只有高兰香,在这整个事件中,她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受害者的角色,现在却要由她来承担全部责任,成为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不管怎么说也说不过去。而且,她最担心的是如果新加坡不让她呆,那么,她还能上哪里去?还有哪一条路可以让她们一家人走呢?于是她求安妮放过她,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如果觉得这样还不解恨,还可以再打她,怎么打,怎么罚她都可以,就是不能把她赶出新加坡。安妮当然不可能去理会一个雇工的苦苦哀求,她不可能让自己的男人看上的人继续生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那是极不安全的。而她,作为殖民统治者,作为这块土地的主人,她完全有能力把这个女人从这块土地上赶走,她为什么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呢?安妮似乎觉得这样还不能完全彻底地解决问题,她必须有更大的举措。她小题大做,马上把家里所有的雇工全都召集在客厅里,并当着大家的面郑重地宣布了她的这个决定。那种做法多少有点杀鸡给猴看的味道。

        高兰香满含屈辱被当场赶出安妮家的时候,心里有说不出的哀伤,她就像是一只浑身受伤的小鹿,反而不知道究竟疼在哪里了。这天夜里,在那个窄小的房子里,苍白的月光斜斜地照进屋子里,照在了床前。已经劳累了一天的黄泽如早已睡去,小小的黄佑国和佑娘也已进入梦乡。高兰香却眼睛睁得大大的,久久无法入睡,白天发生的事对她来说简直就像是在做一场梦,使得她甚至于怀疑那一切是否是真的。她想起当初她和黄泽如历经磨难,差点连命都丢掉来到南洋,现在生活才刚刚有了着落,就又出了这种事。

        她知道,安妮不想让她在新加坡呆下去,就等于逼迫她们全家人离开新加坡,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南洋虽然大,可脚下的哪一寸土地是属于她们的?她觉得生活怎么尽跟自己作对?要是当初听了黄泽如的话,对伯特保持一点距离,哪怕保持一点戒心的话,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种下场。她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招来的,她真恨不得以自己的死去换取家庭的平安,否则的话,这一家子人往后该去哪里安身呢?反复想了大半夜,她想,看来也只有这条路好走了,她必须去死,她的父亲,丈夫,还有儿子,不可能因为她再想过上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一想起就要离开他们,离开这个人世,高兰香伤心欲绝,哭了起来,她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抚摸着身边的佑国和佑娘,她觉得这个世界虽然不公正,但自己是多么地留恋自己的亲人,她死得多么的冤呀!高兰香不禁泣不成声起来。

        高兰香的哭声终于惊动了熟睡中的黄泽如。黄泽如翻过身来问高兰香到底怎么啦。这一问不要紧,高兰香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号啕大哭起来。黄泽如怎么劝,仍然哭个不停。这时,住在隔壁的高伯听到哭声也推门进来,看那阵势,高伯毕竟上了年纪有些经验,他问高兰香是不是让人给欺侮了,高兰香先是不愿意讲,但经不住高伯和黄泽如在一边一再催促,高兰香终于说出了实情。黄泽如在国内时本来就对洋人一肚子的愤恨,现在听说要侮辱自己的女人,还要把她赶出新加坡,心里哪里受得了,立即跳下床说要跟那黄毛拼命去。高伯倒是冷静,劝黄泽如别太冲动了,冲动仍然解决不了问题,他说那洋人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已经赶高兰香走了,你想要改变他们是不可能的。在这块土地上,谁还敢跟他们作对?眼前唯一的办法只能想退路了。黄泽如心里不服说,难道我们就这样白白让他们给欺侮了?高伯说,不然你还要怎么办?你跟他们拼命去?你打得过他们吗?他们现在是这里的王。王是什么?王就是至高无上的,没人敢跟他们较量。在新加坡,他们想赶谁走谁就得离开这里,他们要让谁死谁就活不成,就连这里的土著都对他们没办法,你行吗?别拿鸡蛋砸石头了。

        黄泽如听着,觉得那确实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搞不好只能把事情越搞越糟,以至于不可收拾。这时,高兰香也说,我宁愿去死,你也不能跟他们拼命去,我们怎么可能拼得过人家呢?我知道都是我不好,要是当初听了你的话,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了。

        高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事到如今,怪谁都没用的,眼下关键的问题是看往下要怎么办。那洋人已经不让我家香香呆在新加坡,我们全家只好跟着香香走了,她去哪里,我们也只能跟着去哪里。我们总不能让香香自己一个人闯荡去。但要走哪里呢?我们还能够去哪里呢?

        这成了摆在一家人面前的最主要的问题。商量了一个晚上,最后黄泽如说,依我看就去沙捞越投陈可镜、李清华他们去吧,现在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了。

        高伯想了想说,看来也只有这条路好走了。

        高兰香听说要去沙捞越投奔陈可镜夫妇,也不再哭了,跟着说,就去沙捞越吧,我们已经快有两年时间没有见到清华姐了,也不知道他们的日子都过得怎么样?

        说着,没等到天亮,一家人就开始动手打装行李,有的包,有的捆,其实本来也没多少东西,只一会儿就收拾好了。第二天吃过早饭,按理说,该出发了,可高伯突然就不见了,黄泽如和高兰香都不知道他到底上哪去了,两个人带着佑国和佑娘坐在屋里等着,四目相对,心里都有些急,都觉得高伯在这种时候走掉有点奇怪,有点不可思议。其实,他们并不知道高伯纯粹是为了那个曾经跟他生活过半年的凤出去的。高伯本来是不打算跟女儿女婿去沙捞越的,他想继续留在新加坡,那种原因非常复杂,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但事后认真想了想,这才明白,其实就是因为凤,心里在惦念着凤。他不忍心把凤一个人丢在新加坡,自己说跑就跑到沙捞越去了。他觉得那样对凤不公平。但他又不能不去沙捞越,一家人好不容易在一起了,他不想因为凤,又让一家人四分五裂,那样做,女儿女婿也不会同意的。他于是改变了主意,决定跟女儿女婿一起走。但在要走之前,他又觉得他必须再去看一次凤,他不可能不辞而别。谁知道这一走,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到新加坡呢?

        和过去几次一样,高伯这回仍然没有见到凤。于是他开始对凤的下落产生怀疑,心里想,不可能回回都见不到凤的,凤就是被人像监牢里关犯人一样给关起来,也还有放风的时候呢,哪能回回碰不到她?高伯于是向凤的邻居打听凤表哥的一些情况,这一问才知道凤表哥早已经搬家了,至于搬到哪里,邻居就不知道了。高伯听了相当失望,好像丢了一样非常贵重的东西,那样东西原本是属于他的,但他却太不珍惜,太不懂得去爱护了。高伯觉得他这辈子都难再见到凤了,当初其实不该把凤从自己身边给推出去的。现在想来,心里非常后悔。

        回家的路上,高伯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决定不打算跟女儿女婿走了。他知道,要是他一旦跟着女儿女婿离开新加坡,就意味着他永远再也见不到凤了。回到家里,黄泽如和高兰香看高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便多问,只催着高伯赶紧上路。高伯却支支吾吾说,他忽然想留下来,他不打算跟他们一起走了。他说他已经在新加坡生活了几年,已经很习惯这里了,一点也不想再挪个地方。要么就回大清国去,除了大清国,他哪里也不想去。

        尽管女儿女婿并没有在意他为什么突然改变决定,高伯却总觉得好像他心里的秘密已经被他们给发现了似的,知道他在跟他们撒谎,说假话,心虚虚的,觉得相当不自在。女儿女婿并不明白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执意劝他跟他们走,并说他年纪已经大了,一年不如一年了,总不可能一个人生活下去。然而,尽管他们说了半天,也没能说服他,看他那样,女儿女婿也不勉强,只好随他了。临别时,高伯说他也没有什么好交代的,但有一点,他不得不交代,他说不管以后去了哪里,是沙捞越,还是马来亚,或是任何一个地方,一定得让佑国、佑娘他们讲中国话,不要学那些外国话。将来孩子上学,如果有中国人办的学校就去上,要是没有,宁愿不上,自己在家里教他们,一个举人的父亲还怕教不了自己的几个孩子?

        高伯絮絮叨叨说着,等看女儿女婿满口答应了,他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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