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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告诉陈可镜这些消息的是二叔在古晋的一个朋友,他是马来当地的伊班族人,叫阿茫。陈可镜注意到,当阿茫跟他说话时,一只漂亮的白猫就伏在他的脚尖前。阿茫是一个很喜欢跟中国人打交道的马来人。马来语是马来的国语,通常当地人都讲英语,也讲当地的一些土语。但阿茫却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那一切都是跟二叔学的。阿茫告诉陈可镜,尽管他可以天天跟二叔学汉语,二叔却是一句马来土语或英语也不愿意学不愿意讲。有好几次,阿茫也问二叔为什么,二叔说,学不会,年纪大了头脑笨啦!阿茫便笑起来说,你二叔很狡猾,他是怕自己慢慢地被马来人给同化了,有一天自己也变成马来人了!

        那倒是一句实话。当事情过了若干年后,有人这样描写在马来亚的华人:除了当地的水、空气和阳光外,还有一种必不可少的生存条件,那就是母语,中国人自己的语言。不管男女老少,华人们一律说一口漂亮的汉语,不但讲汉语,而且为了不断延续,还教汉语,在非汉语作主要流通语或官方语的语境中,华人们能不受环境所扰,坚持说自己的母语,确实是一种非常罕见的文化现象。

        由于语言交流没有什么障碍,阿茫说了许多关于二叔陈忠祖的事情。他还告诉陈可镜他们,二叔没想到自己会那样快就死掉,至少,他认为他应该会跟自己的侄子见上一面的,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他的侄子偏偏在路途上出现了意外。在临断气的那一刻,二叔交代阿茫说,将来,一定要让他的侄子,也就是陈可镜,千万别把他一个人扔在异国他乡。一定要把他的遗骨带回去,然后葬在他父母的墓旁。他说他生不能够为父母尽孝,死了一定守着两位老人。

        在阿茫的引领下,陈可镜和李清华带了一些瓜果和水酒来到二叔的坟上祭拜。坟是土坟,才不过几个月时间,坟上的草都还没长出来,坟上的土已经被太阳晒裂了,现出一条条的缝儿,大的地方手指头都可以插进去。站在坟前,陈可镜依稀记起那年二叔要来南洋时的情景。一天,剃头匠二叔兴冲冲跑到家里跟父亲说,他要跟一个姓张的打金朋友到南洋去找金矿去,很多人到南洋去都发了洋财了。陈可镜的爷爷奶奶死得早,二叔七拖八拖到了大三十了也没娶上媳妇,那时,二叔已经有四十了,仍然还是一个人,父亲便说,就别去了吧,金矿真的那么好找?你就别做那个梦了。都老了,现实一点,赶紧在家找个女人过日子吧,还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干什么?二叔说,人家姑娘不要咱,还不是因为嫌咱是个剃头匠,还不是嫌咱家里穷吗?咱到南洋去打拼几年回来,那时咱有钱了还怕没有媳妇?

        二叔还是没有听从父亲的劝告,跟那个姓张的去了南洋。陈可镜非常清楚地记得二叔在走出他家里的那一刻,二叔冲着他这个侄子扮了一个怪脸,他说,等我去南洋发财了,第一个就把你弄到那边好好玩去。父亲还了二叔一句说,我们谁也不敢指望跟你去享福,你只要自己把日子过好就行了。二叔说,那是一定的。

        二叔陈忠祖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甚至连一点有关他的消息都没有。他的大哥,也就是陈可镜的父亲就常常念叨着,担心他出了什么事,直到要咽气的那一刻,还在挂念着二叔。他对陈可镜说,你二叔是个特别爱面子的人,一定是在那边没混出啥名堂来,所以连个音信都不敢捎给我们。其实当初我根本就不该让他去南洋的,他怎么可能找到金矿呢?他是让人家骗去南洋的,他太幼稚了。

        没想父亲死去没几个月,二叔就来消息了。有一天,有人上门带来二叔陈忠祖的一封信,说是刚刚从南洋回来的,他告诉他们说二叔在南洋开了一家餐馆,发展得很好,生意忙得一个人怎么也做不过来,让陈可镜到南洋去继承他的事业。这话陈可镜在看了二叔的信后得到了证实。而且,让陈可镜意想不到的是,二叔竟然在信里告诉陈可镜说他已经在南洋找到金矿,接下去就看要怎么开采了。二叔在信里还特意说,当他和那个姓张的同乡花了十几年的时间终于找到金矿的那一刻,人都傻了,他们想不到会有梦想成真的一天。

        陈可镜捧着信读着,激动得泪水盈眶,心想父亲可惜走早了一步,要是他知道二叔这样好的消息,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于是,陈可镜把全部的家产都变卖掉,然后携家带口直奔南洋来了。他们原本是抱着满心的希望来的,没想给他们带来的却是深深的失望和痛苦。

        太阳已经西去,暮色苍茫中,陈可镜夫妇俩站在二叔的坟前,昔日二叔的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好像才是昨天发生的事一样。细想一下,对二叔陈忠祖,陈可镜一点也恨不起来了。他突然觉得二叔也是不容易的,他一个人身处南洋,实在是太孤单了,他不可能不想自己的亲人,不可能不想自己的家乡和祖国,谁都害怕客死他乡,成为孤魂野鬼,谁都想落叶归根,二叔也一样的,他怕自己老了死了到过年过节连个上坟祭拜的人都没有。听父亲说过,二叔曾经跟父亲开玩笑说他这辈子也不打算结婚,不打算要孩子了,让父亲把陈可镜过继给他,替他在他老了后料理后事,续续香火就行了。没想此话不幸被二叔言中了。

        陈可镜就想,如果从迷信方面来说,有些话真的是不能随便乱说的,指不定什么时候说的话就兑现了。陈可镜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二叔闯荡南洋那么多年了,还依然两手空空,囊中羞涩呢?他就这个问题请教二叔的那个伊班族的朋友。阿茫觉得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他告诉陈可镜说,这么跟你说吧,我认识好多中国人。你们中国人都说南洋好,实际上南洋并不是你们讲的那样好,更不是什么天堂,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一样,只能说你运气好不好。运气好的人还可能赚一些钱,运气不好的,就可想而知了。但是没赚到钱你还不能回去,人这一辈子,很多人好像什么都可以不怕,但就是怕人家笑话,怕人家看不起,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也正是有了那种想法,结果害了你们很多的中国人,那种心情其实跟我们马来人也是一样的。

        刚来南洋几个月的陈可镜虽然不可能对南洋有那么深刻的体会,但他已经感觉到了南洋给他们家庭带来的伤心和灾难。从他们目前的状况来说,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他们已经只有进路没有退路了,家里的老宅都让他们给卖了,他们不可能就这样空着两手再回到老家去了。他们只能像当年他们的二叔陈忠祖一样,一切从头开始,要么在南洋生,要么在南洋死,除此之外,他们已经不可能有其他的选择了。

        陈可镜忽然想起二叔在信里提到的巫鲁山金矿的事,虽然从理智上说他也觉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对那件事始终保持着一种说不出的浓厚的兴趣,心里想如果没有金矿,二叔为什么要编造谎言,编造一个巫鲁山呢?除非在现实中确实不存在什么巫鲁山。于是他问阿茫附近有没有一座叫“巫鲁”的山。

        阿茫不明白陈可镜为什么要突然问起巫鲁山,他有点莫名其妙,他说,有巫鲁山呀,你突然问起它要做什么?

        陈可镜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又问,巫鲁山离这远吗?

        阿茫说,说远也远,说近也近。说近呢,它其实就在眼前,你现在抬头就可以看得到,那座高高的就是;说远呢,它的整个山脉你想走遍它,得需要几个月的时间。你们二叔在世的时候就经常往那跑,也想不出他究竟去哪里干什么,问了几次他都没跟我说。好像是他在那里发现了金矿似的。

        陈可镜听了浑身一震:依你说巫鲁山真的有金矿吗?

        阿茫说,这种事就说不准了,在南洋,每一座山上都有各种矿藏,谁又敢说巫鲁山就没有金矿了?又笑笑说,怎么,你也想去找金矿?

        他这一说,倒弄得陈可镜有些尴尬,忙说,怎么会呢,金矿要是那样好找,大家就都别干活,专门上山找金矿算了!

        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仍然惦念着金矿的事,心想无风不起浪,要是巫鲁山真的没有金矿,二叔何至于那样执着跟那个姓张的跑到南洋来,又何至于那样认真跟他讲起金矿的事呢?在他想来,金矿应该会有的,只是到现在为止,谁都没有找到它而已。他觉得,二叔好多事情都在骗他,唯独这件事没有。关键是眼下要赶紧找到那个跟二叔一起来南洋的姓张的朋友,只要姓张的朋友找到了,什么事情就都清楚了。陈可镜于是问阿茫是不是认识他二叔有一个姓张的朋友,阿茫马上说,你说的是那个打金的老张呀?当然认识了,你二叔当初就是跟他一起来南洋的。来了呢,天天就跟你的二叔一起往巫鲁山上跑,我想他们就是上山找金矿的,但找了几年,也没看见他们找到什么,后来,就再也没有看到老张了。听你二叔说他人还在沙捞越,不知道在哪条街上开了一家打金店替人家打首饰。

        陈可镜说,你能确定他人还在沙捞越吗?

        阿茫说,你二叔是这么跟我说的。

        陈可镜心里就想,如果二叔对他来说是一个谜的话,那么,这个姓张的打金匠就是打开那个谜的一把钥匙。也就是说,为了解开二叔留给他的许多谜团,他就必须找到那个姓张的。陈可镜对未来的生活顿时又充满了期待和信心。

        忧郁的是李清华。这些日子,她的心情好不容易才从快要崩溃的境地中解脱了出来,已经变得平静了一些,现在又碰到二叔这种情况,心里不免又变得沉重下来。陈可镜看出来了,赶紧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的,好在两个人都还年轻,年轻就是资本,就可以做很多的事。只要我们好好干,我们还怕什么?

        听自己的男人这样说,作为妻子的李清华还能说什么?公正一点说,作为传统的中国妇女,相夫教子,夫唱妇随是她们的本分和责任,她们不求跟自己的男人享福,但求夫妻和睦,家庭平安,当自己的男人走在人生的低谷或者说落难时,女人往往比男人更加坚强,与自己的男人患难与共的决心更加坚决。一代一代,她们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她们的头脑构造就是跟男人不一样,她们明明知道那样很吃亏,但是她们却心甘情愿,不怨天尤人,这就是女人,否则她们就不叫女人了。

        马来亚是一个多元种族的国家。当时马来亚的实际情况是,随着华人的不断南迁,马来人和当地原住民与华人的比例开始迅速发生着变化,华人社会人口仅次于当地原住民伊班族。伊班族是马来亚原住民中最大的一个民族,伊班族的居住形式有点特别。在伊班族居住的地方,到处都可以看到整排整排长条形的屋子,伊班族人喜欢居住在长条形的屋子里,据说最初他们只是为了抵御外敌和捍卫水源,到后来便演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同一个屋檐下,最多的可建立起超过百户的居住人家,而仍然保持邻里之间的团结祥和,由此可见,伊班人是一个包容性强、温和,且具互助友爱精神的民族。

        阿茫非常热心,把当初借给二叔的那间屋子又借给了陈可镜小夫妻俩,让他们安顿下来。这使得小夫妻俩心里踏实了许多。因为对他们来说,至少暂时有了栖身的地方。

        至于接下去这第一步到底要怎么迈出去,就看他们自己了。陈可镜犯了难,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事可做,心想自己除了有一身力气外,还能干什么?思量再三,觉得自己也只有去车行租一辆车拉三轮了。李清华在家时不过做一些农活和家务之类,也没有什么正经手艺,这时忽然灵机一动,决定现学现卖,就干刚从阿春那学来的染布手艺。李清华也算是个烈性女子,这天晚上,夫妻两人到了床上后,她一把抱住了自己的男人叫起来说,陈可镜!山子死了,我替你再生一个山子两个山子生一打的山子我也心甘情愿,但是你得要有男人的血性,你不可再学你二叔了,既然来了就要像样儿干出一番事业来,否则你对不住死去的山子,我也饶不了你!陈可镜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刺激,用两手捧着女人的脸望着,望着,一句话也不说,突然,他一个腾身,把身上的衣服剥得精光,然后像一只猛兽一样扑向女人,好像要一口把女人给吞了。李清华知道自己的男人是一个沉默寡言、不善于表达的人,男人的行动已经表明了一切。也就是说,男人已经答应了她。她得到激励,热烈响应,边响应边说,你好好干,我好好为你生孩子,养孩子,到了那一天,我们风风光光回到大清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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