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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黄泽如说,是,我们要到新加坡去找人。和我们一起来的人这会儿在那里等我们。

        那人听说他们要去新加坡,故意叫起来说,去新加坡那才叫远了,没有两三个月是走不到的。两个男人听了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想怎么会那么远呢,到底有没有搞错?而事实是,那人在有意欺骗他们,因为从马六甲到新加坡,充其量也不过二百多公里的路程。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就是走路走到新加坡,也不过五六天的时间。

        那人趁热打铁,进一步说,其实依我看你们可以先在矿上找点事情做,说一句唐突的话,像你们目前这种情况,人还没走到新加坡,就要先在路上给饿死了。

        尽管说得很吓人,两个男人还是执意要走。黄泽如瞅了那人一眼,又瞅了瞅陈可镜,然后说道,我们还是走吧!我们不可以再耽搁了,要是再耽搁下去我们就再也找不到她们了。恩人的厚意我们永生难忘,容当我们改日再来报答!

        热面贴了冷屁股,那人心里有点恼火,但他没有挂在脸上,他轻描淡写地说,也好,你们既然决意要走,我想留也留不住,这样吧,你们先等着,我这就去给你们准备一点路上吃的,让你们带走。

        那人走后,两个男人还在为这个素昧平生却像火一样热情的陌生人感动着,这时,走来了两个壮汉,壮汉让陈可镜和黄泽如跟他们走,走不多远,壮汉已经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棚区,那棚区矮矮的,比一个人高不到哪里,一片连着一片,占据了大半个山头。棚里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仔细看时才能看清里面有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两个壮汉其中的一个指着棚区里的两个空铺对陈可镜和黄泽如说,你,还有你,一人一床。床头的衣服呆会儿给换上,记住,到了这边要懂得这边的规矩,不可以乱来。

        事出突然,两个男人没有一点的思想准备,听着听着都懵了,脑袋瓜子一下子涨得比水瓮还要大。陈可镜忙说,喂!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你们大概搞错了,我们不是来这里打工的,我们是要到新加坡去的。黄泽如也说,是呀,你们一定是给搞错了,我们并没有说过要在这打工,我们还得到新加坡去,那边有人在等着我们。

        那人说,错不了,已经有人把你们卖给矿上了!知道吗?现在你们的身份是这里的矿工,你们就安心留下来吧,反正到哪打工都一样。

        两个壮汉说完就走了,就好像是他们几乎天天都在处理类似的事情一样,根本就不太把这当一回事。但对陈可镜和黄泽如来说,却犹如晴天霹雳,两个人都傻眼了,他们想不到两个大活人眼睁睁会让人家给卖了还都不知情,还要去感激人家,想想自己说有多傻就有多傻!不禁怒从心起,想去找那人摆理,才要离开,有人拦住了他们,那人个头不大,脸黑黑的,五大三粗的样子。他把他们拉到一边劝说着:兄弟,这口气你们就咽了吧,他们是一伙的,你打不过他们的。如果我没有猜错,听口音你们也是从福建来的是不是?

        陈可镜点了点头说,是,我们是从福建来的。

        那人说,我也是,我叫张传宗,我跟你们一样,也是让人给骗来的。不过,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明明知道这里是火坑,却偏要向火坑里跳的。你们说要怎么办?都是为了活路。反正得先忍着,再找机会逃出去,硬拼是绝对不行的。

        两人听了,只觉得眼前一片茫然,想不出到底要怎么办。张传宗便问他们如何会落得这步田地,两人就怕有苦没地方诉,话闸一开,一五一十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全部向他倒了个干净。说完,两个男人竟像女人一样大放悲声,哭得相当的伤心。张传宗听着,看着,连安慰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他们了。只说,总之,人家已经把你们卖给矿上了,现在你们想走是走不掉的,得慢慢想办法。

        黄泽如急起来说,照你说我们只能留在这里了?我们不可以去新加坡了?

        张传宗说,当然。顿了顿,又说,不是跟你们说了吗,得慢慢想办法。

        确实,不愿意留在矿上不过是黄泽如和陈可镜他们的一厢情愿而已,事实是,他们已经没有了选择离开的权利,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没有办法离开这里了。从现在开始,他们必须每天和矿工们一起下矿池采锡石,拉锡石车,他们还必须穿着矿上统一发放的号服,那号服很宽大,背上都印着不同的阿拉伯数字,一人一个号,穿起来有点像囚犯的囚服,但你仍然还要穿它。矿工们上下班几乎没有时间概念,反正从天一亮一直干到天黑,伸手不见五指时才可以收工,那就是他们将要开始的生活。

        马六甲的这个锡矿是个露天矿,采矿技术相对比较简单,多笨的人不用教也会,完全是一种拼体力的活。因此,被招到矿上的苦力多是从福建和广东来的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而且一般都是与矿上签了契约的。也就是说,他们多属于自己自愿卖身来的,至于张传宗说的那种情况,指的是当初他们在作出决定前太轻信了“猪仔”馆贩子的鼓动,就把自己轻易卖给了人贩子,后来想后悔也来不及了。矿工们知道陈可镜和黄泽如的遭遇后,都非常同情他们的处境,处处关照他们,让他们少受一些委屈。但尽管如此,对于陈可镜和黄泽如两个人来说,他们眼下最现实最迫切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要赶紧找到他们自己的女人,除此之外,任何的抚慰和温情对他们来说都无济于事。只要一想起自己的女人至今去向不明,不知飘落何处,心中就有说不尽的思念和凄凉。他们时刻都想逃离这里,但放眼望去,到处都有无形的眼睛在盯着这群矿工,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这样过了大约有三个多月,就已经到了冬天了。实际上,地处亚热带的南洋,即便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也冷不到哪里,不结霜,更不下雪,日平均气温还在摄氏十几度以上。这三个月对陈可镜和黄泽如两个人来说,却简直像在过着地狱一般的生活。过于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得他们变黑了,变瘦了,头发长了,胡子长了,如果从表面上看,比起三个月前,他们一下子都变老了十几岁。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身心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经受着因思念带给他们的煎熬,特别是在这三个月的头一个月里,他们虽然人在矿区,心里头却差不多每天都在筹划着如何逃离这片锡矿区,他们甚至对整个矿区的环境进行了逃离前的评估。这种过于显露的表现当然没有逃过张传宗的眼睛,他委实替他们捏了一把汗。他非常严肃地提醒他们凡事不要挂在脸上,你一挂在脸上,就等于把你的打算告诉给人家了,那么,人家就必然要去注意你了,防备你了,你的计划就难于实现。有些事情你必须往相反的方面去做,就比如你明明在心里一点也不愿意呆在这里,但你反而要表现出对这里的工作充满了热情和热爱,让人家放松原先对你保持的警惕性,对你感到放心。只有麻痹了对方,那么,你活动的空间就大了,你就会变被动为主动,从而达到目的。

        张传宗虽然五大三粗的,讲得却是极有道理,两个一心想逃离矿区的男人于是听从了他的话,开始安下心来,觉得这或许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变得很内敛,变得格外的老实,像所有的矿工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似乎和矿区的矿工们融为一体了。

        这样就到了那个不同寻常的晚上,像所有小说里描写将要出现那种比较危急和惊险的事态的夜晚一样,那天晚上,天黑如墨,风大雨大,严格地说,那雨不是在下,那雨水像是风把南太平洋里的海水全部刮来往矿区灌下来似的,矿工们住的棚子几乎瞬间就被猛烈的雨给抽打得七零八落,说垮塌就全垮塌了,无处藏身的矿工们于是在豪雨中奔跑哀号,矿区的电线早已经被风刮断了,整个矿区灯灭火熄,漆黑一片,人们一时乱成一团。也正是这种时候,张传宗冲着一直想逃离矿区的两个男人喝道:你们还在等什么?你们不是一直都想逃吗?现在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还不赶紧跑?

        这话提醒了陈可镜和黄泽如,两人这才想到机会来了!一时间,激动得浑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动。张传宗说,翻过前面那座山,一直往西走,别停下来!记住我的话,是老天保佑了你们,成全了你们!

        两人心里只顾激动,恨不得插翅远飞,也来不及跟张传宗作别,返身就跑。说是跑,不如说是飞,他们就像两匹脱缰之马,飞一般向矿区外跑去。后来当他们回忆起那个让他们一生难忘的雨夜时,总难免一阵感慨,心想,也真多亏了那场风雨,要不是那场大风雨,他们如何得以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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