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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黄泽如在当着两家大人的面行大礼的那一刻,就仿佛觉得自己的肩上一下子被压上了几百斤重的担子,沉甸甸的。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整天在街上写标语,喊口号,动不动就参加游行集会的小青年了,那些激情澎湃都将成为过去,接下去,他已经属于高兰香,属于这个崭新的家庭,他已经是一个有了妻室的男人和丈夫了。他必须承担起一个男人和丈夫应当承担的责任。那时福建还没通上汽车,连一条公路都没有,而要去南洋的船只有厦门才有,每半个月开一个班次。从福清到厦门,如果走路,要走两天两夜。离开家里后,黄泽如便带着高兰香一路不停地往南走。

        路上,高兰香问黄泽如说,大家天天说南洋,南洋到底在哪里?

        黄泽如说,在南边。

        高兰香说,南边是哪里啊?

        黄泽如说,南边在天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怕不怕?

        高兰香说,有你我就不怕!

        但一想起就要漂洋过海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心里终归有些伤感,又说,我们这一走,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黄泽如没有回答。他转身看着刚刚走过的那条土路,灰灰黄黄的,就像一条肠子弯弯曲曲向远方伸展而去。黄泽如心想,那个生他养他的故乡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也许,他这一走,得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才能回来;也许,这辈子就永远回不来了。黄泽如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热爱自己的国家,他的内心也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脆弱,脆弱到简直想大哭一场。此刻,故乡在他的心里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而是一尊至高无上的神,需要他用整个身心去顶礼膜拜。他禁不住拉着高兰香一起面对故乡的方向齐刷刷跪了下来,双双叩了一个响头,他在心里呼喊着:大清国,我还要回来的!

        他们又继续开始赶路了。

        正是秋天的季节,路边的野草已经失去了往日的丰沛和润湿,变得干巴巴的,没有一点鲜活。树上的叶子也开始黄了,风一吹,叶子像一片片铜钱似的从树上飘落下来,铺得满地都是。但太阳依然毒辣地照着这两个年轻人,他们只管往南边走着,连他们自己也没有弄清楚到底已经走了多少路,翻越过多少座山梁。到厦门的时候,两个年轻人几乎都累垮了。那时,天已经黑了,他们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灯下,黄泽如看着高兰香被鞋磨出了血泡的脚,心里有说不出的疼痛和难过,他把高兰香揽在了怀里。那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一个女性,接触高兰香,不免有些生分和慌乱。

        黄泽如说,都是我害了你,你后悔不?高兰香摇着头说,不后悔!那一刻,高兰香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什么苦呀累呀,与眼前黄泽如对自己的爱一比,那又算得了什么?她在他的怀里默默地接受着他的抚摸,气也变得越来越急促起来,身子在微微颤抖着。她突然按住了黄泽如正在她身上抚摸的那只手,两眼直视着黄泽如说,你等等,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黄泽如说,你说吧。高兰香刚要开口,想了想又不说了。其实,她本来想问黄泽如,他凭什么那么自信她就会跟着他走?但在话要说出口的那一刻,她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觉得那个答案其实就在自己心里装着,何必要再作证实?结果那句话就成了另一个意思。她说,泽如哥,我娘说了,行了大礼后我就是你的人,反正这辈子我就跟你走了,你就是想丢掉我,我也不依你了!

        黄泽如把她抱得更紧了:你放心,就是死,我们也要死在一块。

        高兰香不让他说下去,她说,为什么要说得那样难听?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活得白发苍苍,活到我们都走不动了,让我们的儿孙们来搀扶着我们。

        高兰香说着,自己已经得意洋洋地放声大笑起来。

        在等待去南洋的轮船的那两天时间里,两个年轻男女的身体犹如干柴碰上烈火,终于熊熊燃烧了起来。从福州到厦门的一路劳累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积蓄了将近二十年的能量,他们像是要在短短的时间内全部给释放出来,然后一点不剩地给挥霍掉,烧毁掉一样。他们除了一日三餐不得不离开床上外,就是不顾一切地缠绵着。他们都是第一次体会到男女之间居然会有那样的快活和幸福的事。在那之前,男女性事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纸空白,他们甚至于还不知道各自的性器除了小便外,还可以进行****,进行一种身体语言的特殊交流。而那种交流是无比愉悦的,刻骨铭心的,他们就像是两个刚刚接受启智训练的小男生和小女生,对方身体上的每一个发现都让自己充满了好奇和神往,他们就那样被对方的身体诱惑着,痴迷着,探索着。他们哪里能够想到,其实,一场灾难早已经悄悄地在等待着他们。

        几天后,他们从厦门港坐“吉顺号”轮船起程,直奔南洋。没有风,天蓝蓝的,天上有几朵白云在飘着。黄泽如和高兰香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大的轮船,船舱里分上下两层,层与层之间只有半个人高,人要进舱里,只能弯着腰走路。每个人分一张窄窄的席子,可以躺着,但由于空间太小了,连腿都不敢伸直。一条船男男女女一共挤下了二百多号人,那些人大都是从福建要去南洋谋生的。当轮船就像是一个可以移动的岛屿,慢慢地离开码头,离开港口,向南边的方向开去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还在甲板上呆着,不愿意到船舱里去。那种心情很奇怪,尽管大家对就要到来的生活充满期待和兴奋,尽管大家平时对自己的故乡多多少少怀有怨气和不满,但当现在真正要离开她的时候,大家的心情又特别的不舍起来。许多人都面对码头的方向久久地在甲板上跪着不愿意起来,他们都哭了。高兰香受到感染,也泪流满面,呜呜放声哭起来。她紧紧地拉着黄泽如的手不放开,好像有满肚子的话想要跟黄泽如讲,却一句也说不出来。黄泽如把她搂了过来,一时又想不出用什么话语去安慰她。

        “吉顺号”轮船一出港口,风就变大了,海浪不停地拍打着船舷,被风吹起的浪花像雨一样洒落在大家的脸上,流到嘴里,又咸又涩的,在甲板上的人这才纷纷回到船舱里去。高兰香到舱里坐定后对黄泽如说,你知道吗,刚才那一瞬间我就好像是心被人家给割走了似的,觉得整个人都空落落的,我知道他们的心情一定跟我一样。黄泽如说,不然为什么要说故土难离呢?兰香说,其实大多数人都是让生活给逼的,要是日子能够过得下去,谁还愿意去那么远的地方?高兰香说着拿眼睛看黄泽如,意思是要他给一个答案,却发现黄泽如并没有在听她说话,而是在听坐在他们对面的一个小男孩所唱的一首歌谣:火船驶进七洲洋,是好是歹全是命,时来金银用船载,运倒连命都丢掉……

        那男孩才五六岁年纪,看似随口在唱,声音又很稚嫩,别人听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情。小孩的身边,坐着一对年轻夫妇。他们是孩子的父母,听他们的口音,黄泽如想应该是兴化府一带的人,果然,一打听,便知道是兴化莆田人,那是与福清相邻的一个地方,古时福清也同属兴化府,但自唐圣历二年起福清便归属福州府。尽管如此,因为两地接壤,百姓之间多通婚,多讲与兴化同一种方言,实际上等于是同乡了。那年轻夫妇,男的叫陈可镜,女的叫李清华,和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只差一个字。小男孩叫山子,他们一家人是要到南洋投奔陈可镜的一个二叔的。陈可镜的二叔陈忠祖是个剃头匠,十多年前去了南洋,陈忠祖当初去南洋不是想去剃头的,他是跟着民间一个姓张的打金匠,想去南洋找金矿的。据说那个姓张的打金匠曾经在北方的一个金矿里当过几年采金的矿工,很有两下子,懂得如何找金脉,就动员二叔一起去了南洋。

        据说后来金矿没找到,陈可镜的二叔陈忠祖便在南洋经营一个小饭庄,做起了闽菜。陈忠祖一直独身,现在老了,连个接班的人都没有,便捎回一封信给陈可镜,让他带妻儿到南洋继承他的事业和家产。陈可镜正因朝廷腐败,愁着生活越来越无望,一听说二叔要人,赶紧把两间老宅和一分薄地卖了,买了船票,带着所有家财携家带口地直奔南洋去了。其实,陈可镜还有一样东西放在心里没有告诉黄泽如和高兰香,那件事就是他的二叔在信里告诉他们,二叔和那个姓张的,已经在南洋一座叫巫鲁山的山上找到了一条金脉,二叔让陈可镜赶紧过去跟他一起开发金矿。那种说法有点像在童话里才发生的事,陈可镜自然无法相信,但认真想了想,他还是信了。地球如此之大,地下什么宝藏都有,而大多数的宝藏不都是在偶然中被人发现的吗?南洋地产丰富,二叔本来就是跟那个姓张的金匠去南洋找金矿的,为金矿而去,又苦苦找寻了十多年,终修成正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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