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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黄敬芳这一生最引为自豪的事是他生了黄泽国这样一个儿子。

        黄泽国是他的大儿子。在黄敬芳眼里,那是一个非常老实听话的孩子,从小到大,黄敬芳几乎就没有骂过他一回。后来,黄泽国考取了天津北洋水师学堂,当上一名北洋水军,黄敬芳就更加看重他了,觉得大儿子给黄氏家门贴了一张金字招牌,整个家族的门庭都跟着光芒万丈了。一八八七年,黄泽国随民族英雄邓世昌赴英国接收“致远”舰回国;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海战爆发,邓世昌指挥的“致远号”奋勇作战,后因日舰围攻,全舰燃起大火,邓世昌驾舰快速冲向敌舰,以求共亡,不幸被敌鱼雷击中,全舰包括邓世昌在内二百多名官兵全部壮烈牺牲。其中就有黄敬芳的大儿子黄泽国。黄敬芳晚年失子,痛不欲生。但这个大儿子,却也让黄敬芳挣足了门面。黄泽国殉国后,清廷政府很快追封黄泽国为参将(正三品)衔,赠“武威将军”,钦赐恤银五百两,祭葬银二百两,钦赐良田二十亩,荫一子,世袭云骑尉。那是何等的荣耀!黄敬芳虽然失去了儿子,却也领略到他这一生最为风光的时刻,邻里乡亲,衙门市井,整个福州府福清谁不敬他黄敬芳几分,看人家都养出什么儿子来了?真叫人羡慕!

        然而,大荣过后却是大耻。黄敬芳连做梦都不会想到,才刚刚得到朝廷的褒赏,紧接着,黄家却因为黄泽如的事被朝廷抄了家。

        黄敬芳这辈子一共生了五个儿子,三个女儿,黄泽如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是最小的一个。孩子生多了,自然顾不过来。对这个儿子,黄敬芳几乎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所有的感觉就是这个儿子与其他几个儿子比起来,好像特别会读书,又好像特别胆小怕事,连平时说话的声音都小小的,不敢大声。黄敬芳似乎不太把心思放在他的身上,至少觉得这样的孩子不会给自己招惹什么麻烦。但事实上黄敬芳小看了这个最小的儿子,他一点也不知道,在他看来那么胆小怕事的新科举人黄泽如,会在他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已经给黄家闯下了大祸。

        还是因为中日甲午战争,战败的中国紧接着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清政府天天忙于割地、赔款、开放门户,干尽了丧权辱国的事。就是在这种时候,以康有为为首的在京应试的十八省举人一千余名,联名上书皇帝,要求拒和、迁都、练兵、变法。这就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公车上书”。读书人黄泽如集国恨家仇于一身,他作为福建的应试举人,也参加了这一行动,并接受了维新思想。一八九八年六月,年轻的光绪皇帝经不起维新派的怂恿,“诏定国是”,宣布变法。黄泽如更是错误地判断形势,紧紧追随康有为等于鞍前马后,认为只有推行新政,中国才有希望,并与福建数百举人联名上书陈政。却谁知,时仅百日,这场热热闹闹的变法就被光绪身后的那个女人慈禧给镇压了下去。康有为、梁启超赶紧亡命国外,光绪帝被软禁起来,“戊戌六君子”血溅菜市口。随之,变法新政期间上书的人全部被究办,杀的杀,逃的逃,抄家的抄家,新政顷刻烟消云散。参与变法的黄泽如也成了朝廷捉拿的对象,被追得无处藏身。

        事实上,对儿子黄泽如所做的一切,黄敬芳一无所知。当朝廷派官兵抄家时,他还没弄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他甚至跟那些官兵大声理论起来,斥责那些官兵休得无理,哪个家都可以抄,怎么好抄一个被朝廷追封过的功绩赫赫的家门呢!那些官兵自然不可能去买黄敬芳的账,他们除去抄家外,还要抓人,他们说黄泽如是朝廷要抓的犯人,无论如何要黄敬芳交出黄泽如。黄敬芳这才知道那个他一直不放在眼里的举人儿子冒犯了朝廷,已经给家门带来了灭顶之灾。心里不由得大骂黄泽如混蛋,感叹都是同一个父母生的孩子,为什么就不会像大儿子黄泽国那样,给他争一口气,给黄氏家门争光呢?

        福清在清朝时隶属于福州府,正当福州府衙的官兵和黄敬芳到处在找寻黄泽如的时候,几天后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夜晚,黄泽如却已经偷偷回到了福清,突然出现在黄敬芳的面前,这委实让黄敬芳吓了一跳。那时黄泽如几乎成了一个雨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的地方,雨水从黄泽如身上滴沥搭拉往下淌着,很快就把他站的地方淌出一个水坑来。此时的黄敬芳根本不去管儿子是死是活,也一点不想听儿子解释什么,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儿子狠狠地臭骂了一顿。他说你为什么要去得罪朝廷?朝廷对我们黄家可以说是皇恩浩荡,天高地厚,我们子孙万代感激都来不及,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人却为什么要去跟朝廷作对,跟国家作对,做出对不起朝廷,对不起国家的事?

        黄泽如看父亲怒气冲冲,只好解释说,爹,你听我说,我们不是跟朝廷作对,我们也没有做对不起朝廷对不起国家的事,我们只是呼吁朝廷别相信那些洋人,不能对那些洋人太迁就软弱,让那些洋人有机可乘,欺侮我们大清国,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

        黄敬芳听着,破口大骂起来:人家皇帝都能当,这么大的一个国家都管得过来,要怎么处置那些洋人还用得着你去教吗?你别再为自己狡辩了!

        但是,骂也只能出出气,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儿子已经成了官兵的捉拿犯人,黄敬芳知道眼前当务之急是如何让儿子逃过这一劫,否则,要是让官兵抓了去,儿子就只有等死了!

        这天晚上,黄敬芳开了两条路让儿子作选择,第一条路,向清政府自首,以求得朝廷的宽恕,以免一死;第二条路,下南洋,自此诀别家乡,到海外过逃亡的生活,永远别再回来了!

        黄敬芳的口气不容置疑。他知道,虽然给儿子指出了两条路,但儿子是万万不能走第一条路的,那是一条死路,不归路。倘若真的向朝廷自首,则意味着他将永远地失去这个儿子。而儿子不但会白白丢了性命,还将给家门带来毁灭性的损害,那是黄敬芳最不能忍受的,他是一个相当看重名声的人。大儿子黄泽国刚刚让黄氏门庭光彩夺目,他不可能又让这个儿子给毁了。儿子唯一的选择只能去南洋了。这种选择相当合情合理,因为当时福建和中国南方各省沿海一带,到处都有办理类似出国劳务的“猪仔馆”,有数不清的福建人和中国南方沿海的人以为南洋遍地是黄金,只要肯弯一下腰,就可成为一个腰缠万贯的富翁似的,于是通过“猪仔馆”跨上去南洋的轮船,到南洋淘金去了。黄敬芳的女人,也就是黄泽如的母亲李氏也觉得儿子唯有这条路好走了。当然,她的心情和黄敬芳一样,他们并不是让儿子去南洋淘金去的,他们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儿子因为留下来而丢了一条性命。哪个孩子都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从这一点意义上说,女人都要比男人感性,比男人的心肠要软,她们更加看重的是儿子的性命,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声与儿子的性命相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

        当然,最后的选择只能由儿子自己决定。

        黄敬芳问儿子到底要选择走哪一条路,其实,没等黄泽如开口说话,黄敬芳已经替儿子作出了决定,黄敬芳说,去南洋吧,你给我走得远远的,我永远不想见到你了!

        黄泽如不可能想到他的处境会变得如此的糟糕。中日甲午战争失败后,帝国主义掀起了瓜分中国的热潮,民族危机空前严重,变法的主要意义在于抵御外强的侵逼,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说错,那就是错在稚弱的革新派不该和势力强大的保守派进行较量,正当革新派不辞辛劳,锐意改革的时候,保守派却在磨刀霍霍,准备废掉光绪皇帝,彻底摧垮变法运动。一场戊戌变法运动,前后不过百天,就这样失败了。通过这场变法运动,却也让黄泽如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个道理就是百姓们天天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叫“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戊戌维新”的领导人大多是一批缺乏********经验的书生,他们虽然饱读诗书,忧国忧民,具有政治热情和抱负,却缺少谋略和政治经验及才干。一场变法运动,让黄泽如伤透了心。他觉得自己空有满腔热血却报国无门,到头来反弄得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有,有家难回,有国不能留。这个雨夜对黄泽如来说显得特别的漫长。冷雨叩窗,发出有如马蹄敲地的声响,好像朝廷官兵正千军万马追杀而来。或许,正像父亲所说的,摆在他面前的路也只有去南洋了,他已经别无选择。而且是,这一走,他将有可能客死他乡,将永远不能再回到故土来了!一想起这些,黄泽如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人抛弃了的孩子,一股悲凉和失落顿时涌上心头。

        尽管他表示同意去南洋,但同时,他却向自己的父母说了埋藏在心底里多年的一个秘密。他在向父母说出这个秘密时显得有些羞涩,好像要说出的是一个不可告人的勾当。从黄泽如吞吞吐吐的话语中,父母双亲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爱上了一个叫高兰香的姑娘,他说他必须带她一起走。黄敬芳问儿子高兰香是谁,黄泽如说,她就是咱们村高家高伯的香香。母亲李氏先叫了起来,说,你说的是香香姑娘呀!你爱上香香姑娘了?黄泽如说,是的,娘。这回轮到黄敬芳吃惊了,他逼问儿子说,你必须给我说清楚,你是说你爱上高伯家的那个丫头了?黄泽如还是那句话,他说,是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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