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03
我十八岁时搬了次家，搬出那个破破烂烂的老楼，在一个较为干净的旧小区里租了间房。
旧小区的住户不多，夜里很静，走在路边抬头看一侧的老住房感觉像误闯鬼区。
耗子帮我搬家那天瞥见这夜里带点阴气的楼房，忍不住揶揄。
他问我有钱为什么不租个好点的房子，非要在旧小区里找一席地。
我回答，因为清净。
所以我很喜欢。
于是十八岁的成年生日宴也是在此举行。
十八岁，步入成年的时间段。
李哥他们给我举办了一场成年生日派对，位置在楼上天台。
说是派对其实也没那么隆重，就是哥几个关系好的凑到一起喝喝酒、吃吃肉，耗子开了一瓶啤酒，结果冒出来的酒水洒了我满身。
于是肉没吃到多少，净是顾着追耗子满场跑。
有些可惜。因为李哥烤的肉很香，油滋滋冒烟，噼里啪啦，让我想到过年时听楼下小孩放烟花。
那天李哥允许我喝酒。
他替我剪掉了我一直长到遮眼的头发，随着一绺一绺的头发掉落在地，我的视野变得更清晰。
眉目露出来的时候，李哥看着我愣了片刻，随后不知怎的露出个别扭的笑。
苦笑一般，他说我变了。
不论是长相还是气质。
我不再像第一次与他见面时那样满脸阴郁怎么也藏不住，一副跟谁都有仇的姿态。
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沉默透明，话稍微多了点。
就是有点往说话欠打的方向走，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在座的各位都笑了。
我也跟着笑了笑，夜风吹拂，散不去燥热的气息。
天台上挂着一串小彩灯，不远处还有不知谁家晾晒的被子和衣服，我们坐在彩灯下，脚边倒着许多瓶瓶罐罐，烤肉香四溢，间杂着油声欢快作响。
组织里有个被叫老布的女人，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花臂，寸头。她扛了个小音响过来，被一群没怎么见过世面的老大哥团团围住，一边挣话筒，一边研究这音响怎么用。
耗子刚嚎一嗓子，楼下就有个大妈抬头冲天吼，嘴里带着浓重的方言：“谁家大晚上在哭丧啊？！扰民了不晓得啊？！”
于是老布立马冲上去关掉了小音响。
等那大妈一走，小音响又被开启。
一群人嘻嘻哈哈笑闹，我看着心里高兴。
我从没过过生日，自有记忆以来，似乎一次都没过过。
因为我的出生并没有人为此感到高兴。
正因如此，我差点不记得自己出生的日子。
直到有天李哥突然问我，你是不是快要成年了？
恍然一般想起，哦，原来我才十七岁啊。
十五岁到十八岁。
我跟了李哥三年。
好快，我想，过得太快了。
我十八岁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
那是在生日派对结束后的第三天，我捡到一个小孩。
小孩看起来八岁左右，头发长且杂乱，像是许久未打理。身上只套了件破破烂烂，看不出原色的衣服。衣服很长，盖过膝盖。
没穿鞋，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还散发着一股恶臭。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正巧刚收工。
那天李哥刚给我发了一笔工资，我心情好，没急着回家，特意绕了远路去新开的甜品店买了一袋刚出炉的曲奇。
那家店开在市中心，生意很好，每天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
随后我抄近路，从小路回家。
在小路里，我碰到了这个孩子。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个小姑娘。
被一群七八岁大的孩子围在角落欺负。那些孩子是附近的流浪儿，经常一起行动，喜欢在鲜少有人经过的小巷里翻垃圾吃。
那“小姑娘”面生，估摸不知是从哪跑来的新流浪儿，几个孩子怕有人来跟他们抢食，便集体欺负他。
他们叫嚣着，嘴里念着我听不清的话。
一群孩子蜂拥而上，似乎想抢“小姑娘”怀里藏着的东西。
有孩子揪“小姑娘”的头发，有的去扯他的衣服，还有的扔石头。
其中一个孩子抡起垃圾堆旁的棍子朝那小孩身上砸。
我本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也许是因为那天心情好，我分了一大半曲奇给这堆饥肠辘辘的小鬼。熊孩子驱散，我才看清那匍匐在地“小姑娘”长什么样。
长头发遮住半张脸，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皮肤很白，白得不似常人肤色，怀里紧抱着一小块发霉的，上面还有蛆在蠕动的面包。
满身都是伤，有大有小，没一处完好的皮肤，看着瘆人。
尤其是脖子那一块。有一圈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箍出来的红印，非常明显，旁边还有很多抓痕。
密密麻麻。
部分连皮都扯掉了。
我看着，忍不住皱了下眉，伸手想撩开对方的长发看得再仔细些，却见那孩子瑟缩，往后一躲，脊背紧紧贴着墙，一脸警惕地瞪着我。
我收了手。
这些流浪儿都这样，不知道小小年纪是经历了什么，对人很不友好。
我没在意，将剩余的小袋曲奇放在那孩子面前，便不在管他，决定走人。
心里还有些悲伤地想没有曲奇吃了。
刚走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我转头一看，看见那小孩抱着曲奇，迈着小脚紧紧跟在我身后。
一见我停下来，他便也停下脚步，停在离我两米左右的位置，抬头瞪大眼睛看我。
我：“……”
我试着走一步，那小孩也走一步。我走两步，他也走两步。
距离始终两米左右。
我看着小鬼的举动，没忍住，嗤笑一声。
我心想这“小姑娘”可能是想跟着我。
但我不打算收｜养｜孩子。
因为我没那个善心。
我转身回到小孩面前。
他看我走来，下意识退了一小步。
估摸还是有些怕，于是我在他两步距离的位置蹲下身。
伸手指了指对方手里紧抓的曲奇，我说：“热的才好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那小鬼歪了下头，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我直言道：“我不打算收留你。”
他不说话。
我怀疑这可能还是个小哑巴。
我起身走了，但那小鬼亦步亦趋。
我走走停停，他也走走停停，始终保持着两米距离。
我企图甩掉他，但他可能属狗。每次在我以为甩掉他时，他都能从其他地方窜出来，像狗寻着主人的气息跑来。
在第十次被他找到，我终是没忍住朝他吼了一句：“你他妈快滚！老子不想养你！”
那小鬼眨巴着眼看我，闷声不响，也不哭。
我与他大眼瞪小眼。
真是狗皮膏药怎么也甩不掉。
于是十八岁那年，我捡了个小哑巴回家。
起初以为是女孩子，后来请阿姨过来清理干净，才发现是个男孩。
他初来乍到的第二天，兄弟几个知道后都来看他，李正还给小孩带了新衣服。
那天，一群凶神恶煞的□□混混坐在小孩身边围成一圈，一脸严肃地思考该给小孩取什么名字。
后来想到了，叫林琰，跟我一个姓。
林琰刚到我家时很乖，不捣乱、不哭闹。
不会像其他小孩那样吃饭挑食，也不会大吵大闹，耍赖皮、发脾气、砸东西，或是向大人撒娇索取什么，或是动不动就因为受点小伤而哭鼻子。
相反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待着。
起初家里多个人，我没习惯，有天夜里收工回家，见黑漆漆的屋里还有个人影坐在桌旁，我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摸腰后的抢。
而后便在拔枪的瞬间想起那个小孩。
“卧……吓我一跳。”我瞪大眼睛一脸惊愕，“你怎么还在这儿？”
“去睡觉。”
小孩睁着双无辜的眼看我，不一会儿便听话地溜下桌进了卧室。
林琰会做家务，会自己搬把小凳子够比他高的灶台做简单的饭菜，能管好自己，根本无需他人操心。
我曾问过他想要什么，孩子眨巴着眼看我，半晌后摇摇头。
不知是真没什么想要的，还是怕说了会麻烦我。
我寻思你当初死皮赖脸跟着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不会麻烦我
但见他总是小心翼翼，终是忍住没开这个口。
他似乎怕我哪天厌烦了会把他扔掉。
家被林琰收拾得干干净净。
原本……按照耗子的话说——“你这窝真是乱得无处下脚。”
现在倒是有模有样，整洁不少，也勉强有了点人气。
朋友们见了，便总是开玩笑说我捡了个“童养媳”。
我回了一个字——“滚。”
但有时想想……好像也挺贴切。
除去对方是男孩这个问题外。
林琰会替我摆好进家门要换的拖鞋，会给我倒水，会在沙发上摆好软垫让我靠着坐，会做饭菜等我回家，不管多晚都会等。
我有时收工晚了，回到家又累又困，倒头就睡。他扒着房门，探出颗小脑袋歪头看我，用眼神示意“吃完饭再睡”。
我那时脾气不太好，不想吃饭，只想睡觉，于是总朝那小孩发脾气。
让他滚开。
小孩无动于衷，只是静静站在床边看我，于是我一脸烦躁的从床上坐起。
和那双大眼睛对峙片刻，我败下阵说了句：“半小时后叫我。”
小孩面无表情点点头，但能看出他很开心，小跑着溜出卧室。
这小兔崽子！
我有时在任务中受了伤，看着有些吓人，怕回到家会吓到兔崽子，便总拿衣服遮掩，但也总能被他发现。
他不问我是做什么的，见我满身是伤时也不露胆怯，就是眉毛会拧成一团。
但很快又松开，然后啪嗒啪嗒跑去找医药箱，给我简单的处理伤口。
很乖，乖得让人心疼。
捡了个孩子，以为会很麻烦，没想到自己反而成了被照顾的那个。
林琰真正开始依赖我，是在某个狂风暴雨的夜晚。
那天也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讲话，才知道他不是什么小哑巴，只是单纯不爱说话。
那天晚上忽然下起暴雨，窗外雷声大作。
因为家小，房间不多，我和林琰在一个房间睡。
我打地铺，小孩睡床。
那天雷声轰鸣，我被吵醒，头疼地坐起身，抬手揉了揉眼。
余光瞥见床角缩着团什么东西。
我转头，看见林琰正裹着小被子紧紧缩在角落一动不动。
我愣了半晌，忍不住笑了。
也许小孩都这样，年纪小的时候怕打雷。
只是林琰怕归怕，但他就是不说。
黑暗中一个人裹着被子缩角落，睁大眼睛瞪着四周。
我看着，心想这孩子怪好玩的同时也会无奈叹口气。
他不会主动，我便递下台阶。
“你是嫌这床不舒服还是咋，非得坐起来睡”我问。
他闻声转动着眼珠看向我。
“地板硬死了，睡得我难受，你要是嫌这床大，我上来替你缩小点位置。”我说。
小孩闻言歪了下头，随后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床。
跟皇帝下旨似的
于是那天我和他一起睡，此后再没有打过地铺。
那天晚上我快睡着时，听见小家伙声音很轻很轻地说了句：“谢谢。”
像个一直自我封闭，早已不知该如何用言语表示的孩子经过长时间的内心挣扎与思考，别扭地表达内心的情感。
也是从那天开始，他开始逐渐和我亲近。
我发现林琰其实是个很黏人的孩子。
自那晚之后的每个夜里，他都会自觉在床上给我让出位置，让我上床和他一起睡。
我在家休息的时候，他会跟在我身后或是拿着本书坐在我旁边。
他很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我放在书柜上的书他都会翻一翻。
“诚溪，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他总是捧着书坐在我身边这么跟我说。
我看他：“你当我小孩呢”
“还有，谁让你没大没小地念名字”
“叫哥啊，小鬼。”我说着伸出手指朝他眉心轻轻一敲。
随后又想了想说了句：“叫爹也行。”
林琰：“……”
他偏不。
很少叫我“哥”，更别说叫爹了，大多时喜欢念我的名字。
不知是怎么养出来的习惯，起初我还会纠正一下，但他总是不改，“诚溪诚溪”念得欢了，我就随他了。
我真正对这小孩产生责任心，大概是捡他一个月后的一次突发事件。
前段时间我和耗子他们剿灭了一个走私团伙，踹了他们的老巢。
本以为清理干净了，没想到他们老巢有个地下逃生通道，非常隐秘。有人用同伙的尸体遮掩，从通道溜了出去。
大概是报仇心切，逃跑的那些人在某一天拐走了林琰。
在一所小学附近。
那段时间我和李哥商量，让这孩子去读书。
我初中就辍学了，必然不想让一个好好的孩子沦落得跟我一样。
李哥想得也是。
这孩子跟我们不一样。
他也许曾见过这世界不美丽的一角，但他还有希望，还能从漆黑的泥泞中挣扎出来，脱颖而出。
而我们这些每天在刀山火海中游走，随时随地会没命的人就已经很难出来了。
我们给他办户口、办各种证件，经过一系列复杂手续，把他送进学校。
小孩也很争气，没有在校胡闹，而是好好学习，每次考试成绩都不错，我内心隐隐有些骄傲。
平常我会接送林琰上下学，没空会让耗子他们帮忙。
但是有天我在进行任务时接到电话。
耗子跟我说林琰不见了。
我一愣，开枪打出的子弹射偏了，那个本该气绝的人见到生的希望猛地朝我扑来，伸手想要掐住我的脖子。
我一脚踹开他，努力平复心情，但接连朝那人开的枪数很是疯狂。
我不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后来李哥收到一条短信。
只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被五花大绑，蒙住眼睛、捂住嘴的小孩。
是林琰。
搜查短信，定位地址，我们找到那是个非常偏僻的地方，在一个废弃仓库里。
那些走私团伙的幸存者寥寥无几，大概有七八个人围聚在仓库中，仓库最中间是林琰，他被绑在椅子上，眼睛蒙住，嘴巴捂住，周围倒满汽油，其中一人手上把玩着一个打火机。
他们目的简单，就是报仇。
哪怕丧命也要在我们这儿拉下一个人跟着滚进地狱。
这个计划并没有密谋很久。
他们曾跟踪过我们一段时间。
因此知道林琰的存在，绑架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拿孩子当人质要挟我们。
说实话我气疯了。
大概是踹老巢时，幸存者中有人和我正面对决过，所以他们对我印象深刻，死里逃生出来后就把矛头指向我。
他们要我一个人过来，用自己赎回小孩。
听到这，我忍不住笑了。
我只问了一句话，不过不是说给他们听的。
“听说你前段时间有个小考，考了多少分”
在座的愣了一下，趁着这个空隙我迅速拔枪，一枪打在玩打火机的额头上。
林琰不能说话，但他歪了下头。
“九十多啊。”我继续道，语气轻飘飘的，手上动作不停，飞快将枪口转向另一人。
对方反应也是迅速。
在射杀第一个人的瞬间他们反应过来，朝我开枪。
我低下身向前冲，迅速拽起地上的尸体当肉盾，挡住了飞跃而来的子弹……
当我给林琰松绑时，林琰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我，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一如往日那般安静。
他说：“九十七。”
“不错。”我点头，“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他搂紧了我的脖子。
林琰学校的老师曾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把我请到学校来谈这小孩的心理问题。
她觉得这孩子太沉闷，不知道以前是受过什么事，总是沉默寡言，给人感觉有点阴沉，没什么朋友。
她大意是希望家长能与孩子多沟通，让小孩敞开心扉和人交往。
我听后默了几秒，嘀咕一句：“他在家倒是话挺多的。”
老师：“……”
不过鉴于老师的话，我还是回去和那小鬼聊了。
只是小孩不是很喜欢这个话题。
他总是默不作声地低下头说：“有诚溪就够了。”
我听后笑了：“怎么就够了学校那么多同龄人，多交些朋友不好吗？”
“不好。”林琰小声咕哝。
我很无奈。
看着那小小的身影立在暗黄灯光下，他在厨房洗碗，水槽里的水哗哗作响。
“怎么就不好了？”我耐着性子说，“同龄人更有话聊，大家一起讨论怎么做题，什么东西好吃，新的动画片、新的玩具……你跟我一个年龄相差十岁的人聊这个，我可听不懂。”
那小孩不说话。
半晌他蓦地转头看我，黑漆漆的眼眸在灯光照射下闪着亮光。
像黑曜石。
“有诚溪就够了。”他说。
声音执拗、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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