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鼎文
两人出了第一个石窟，继续往前走。
不久，就发现了第二个石窟。
跟之前那个差不多的布局，同样是密密麻麻三面石壁的浮雕，雕刻技法明显比第一个石窟更加成熟。
鼎也埋在差不多同一个位置，鼎上的文字也是差不多的内容，只是在“神喜授灵”四个字之后，多了一句话：三日乃成。
接着，第三个石窟，第四个石窟……
溪客看得满脸麻木，她不知道符齐到底是作何想法，令人在自己的道场下雕刻这么多的石像，那种如同被钉死在石壁上的布局，是需要多么大的毅力，才不会觉得毛骨悚然。
俯身细看鼎文的晏海突来出声：“过来看看。”
他指着鼎上的一行，溪客看去，不禁一惊，这是第六个石窟，除了授灵成功的时间越来越长，凿像的凡人第一次出现了死亡。
三千人！
即便在近万的凡人中，这个数据仍旧不算小。
“走，去下一个。”溪客当机立断，莫名笃定这地下世界，绝不止这六座石窟。
晏海点头，紧随其后。
果然，第七个！第八个！
石像越来越灵动，凿像的凡人死亡数量越来越多，授灵成功的时间长得超出预料——
一年！
“不对劲。”溪客面色凝重，授灵只需要极少的灵识，就算符齐之前已经为数万石像授灵，也绝不会如此费劲。除非——
晏海提醒道：“喜。”
溪客恍然大悟，正是“喜”字，从第六个石窟还是第几个石窟开始，鼎文上已经没有了“喜”字，“神喜授灵”四个字变成了“请神授灵”。
某种意义上来说，信众对自己所敬之神的感知格外敏锐，既然鼎文上没有“喜”字，就说明在石窟成功这件事情上，符齐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转变，至少并没有多少欢喜。
尤其是那个“请”字的出现，显然符齐和凿像凡人完成了角色转换，如果说之前是符齐主导，到后来，是凡人的所求迫使他不得不授灵。
所以才会有‘一年乃成’之说。
想明白这些，溪客的心情莫名复杂。
“去第九窟吧！”溪客叹息一声。
所有问题的答案，应该就在第九窟。
到这里，近万凡人，已经只剩不到千人。
这不到一千人，将凿出怎样一个第九窟，溪客也不知道。
她的脚步不自觉的沉重。
“我在前。”晏海看了看她。
甬道一如既往的极窄，两人行走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细碎的回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闷响如锤子轻敲。
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溪客莫名有些耳热，她看了眼晏海的背影，握紧手中的怨珠：“走快一点吧！时间不多了。”
晏海没有答话，脚步自觉快了几拍。
第九窟的间隔，显然比前面的八窟更远。
两人在甬道里走了很久，才终于走到。
“进去吧。”晏海侧身让了一下。
溪客跨步进去，与前面八窟不同，第九窟只有一尊石像。
还是雕琢的符齐，石像的高大约二十米，宽四米左右，面容严肃认真，泛着神光，细节处理几近化臻。
从艺术造像来说，仅这一尊就超出了之前所有。哪怕是溪客，以她入职幽冥司五万年的职业生涯立誓，都从未见过造像如此完美的石像。
然而，这尊石像美则美矣，却是一尊死像。
所谓死像，便是未经香火神授灵的石像。因为不曾沾染神仙灵识，亦不被信力供奉，更不承载信众祈愿，所以石像与山野湖泊所见的石头没有任何区别。
“看鼎文。”溪客直觉道。
不同于其他八座鼎，都是从地下被刨出来，第九窟的鼎端端正正地摆在石窟内，鼎身上也没有任何土斑，只有窖藏品特有的老气。
凝固时光，也详述过往。
俯身细看的晏海沉默着，并未如之前一样将鼎文念出来。
溪客愣了一下，在他身旁蹲了下来。
第九窟的鼎，鼎身上的文字密密麻麻，潦草凌乱。
显然，这一次的鼎文作者，是另一个人。
“是符齐写的。”静了片刻，晏海道。
是的，这最后一篇鼎文，正是香火神符齐所写。
不像之前为表敬意的文气绉绉的表述，鼎文用语接近日常言说的白话。
在鼎文上，符齐详述了石窟凿像和生死逆转符研究的始末。
原来，两万年前他就开始是生死逆转符的研究，一直没有什么进展，就连极看好他的天符岛众仙，都没有谁觉得他能够成功。
少年意气，为了证明自己，他开始外出游历，想借助更多的见识，寻找新的思路。
但证道之路本就艰难，从天符岛离开后，他又磕磕碰碰了数千年，始终不得其章法。
不说天符岛众仙不相信他能成功，就连他自己都已经有些心灰意冷。
直到四千年前，一次秘境探索，他遇到了面具人。
也许是命运中本该有此一劫，他与面具人相谈甚欢，一拍即合。虽然心中还有疑虑，但是对生死逆转符的执念，对同道的信任，使得他最终同意了面具人的建议。
在符齐看来，面具人神通广大，仅半年时间，就给他送来了第一批凡人。
之后大概持续五年的时间，面具人总共送来一万凡人。
万事俱备，他和面具人商量了一番，决定开始试验。
这便是第一窟开始凿像的时间，大概是三千多年前。
这一次凿像，凡人们虽然不大愿意，但是迫于神仙的威严，还是兢兢业业去做了。
历时三年，第一窟凿成，他没有太多纠结，就在面具人的指导下，给石像授灵。
授灵成功后，他第一次感受到凡人的杂念，有些新奇，又有些烦躁，觉得凡人心思太多闹心得很，但更多的是对试验已经开始的憧憬和喜悦。
之后就是第二窟、第三窟，大概是敬神香火的影响，凡人对凿像的抵触越来越少，到后面不仅仅是心甘情愿，而是欢欣鼓舞之姿。
这个过程持续了大概三十年，他也从信力汲取过程中，对凡人有了越来越深的了解。神爱万灵，在符齐身上大概是体现得最为明显的。
三十年的相伴，足以使他了解自己的信众，认同自己的信众，也越来越心疼自己的信众。直到第六窟，第一批被送来的凡人，因为不堪劳累，死了。
看到那些尸体，符齐落泪了。
这是一个神仙为凡人而落的泪。
正在他痛心之时，面具人出现了，又送了新的一批凡人来，不多不少，恰好补齐万人之数。
不仅如此，面具人还给他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那就是——活腌。
在凡人未死的时候，通过活腌使得凡人肉身永存，等他彻底掌握了生死逆转符，再通过生死逆转的仙法，将这些凡人复活。
因为对自己的研究深信不疑，再加上之前一次次遭遇失败，符齐的心理防线彻底被面具人击破。看似美好的前景，促使他很快接受了这个思路。
于是，只要有凿像凡人出现生命枯竭的迹象，他就将这些人活腌了。
为了使得凡人能够接受被活腌，他第一次像一位真正的香火神，动用了石像托梦之术。
每一个即将被活腌的凡人，在他们临死之前，都被神仙托梦。所以，没有人反抗过，他们相信着他们的神，一个个甘心赴死。
越来越多的凡人被活腌，他们的尸体被堆积在一起，放在一个特殊的池子里，符齐给这个池子取名——复生池。
直到第八窟凿成，这些被送来的凡人，只剩不到一千人，但他们对符齐的信仰却越发狂热，似乎只要符齐一句话，他们甘愿做所有的事情。
然而，面对这样的状况，符齐却越来越心惊。他想询问面具人，这才发现先前每一次活腌时都会出现的面具人，竟然没有出现。而他，在这近千年的接触中，居然连面具人的名符都没有。
他第一次生疑，如此拖了大半年。
最后，才在信众的催促下，给第八窟的石像授灵。
授灵之后，信众欢欣鼓舞，符齐却没了笑容。
等到第九窟开凿，不到千人的信众，决然凿不出之前那样的石窟。他们商量之后，决定只凿一像。这些信众小心翼翼地告诉他这个决定，生怕他动怒。
他默然，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从以往的蛛丝马迹中，他知道了面具人的去向——云岭秘境。
怀着务必问个清楚明白的决心，他瞒着所有人进入了云岭秘境。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之后，机缘巧合，他很快知道面具人的去向——化城。
他进入化城，此时，第九窟已经接近凿成。
最后的近千凡人，也几乎走到生命的尽头。
凿下最后一锤，他将这些凡人再次活腌了。
将尸体送去复生池后，让他心神俱裂的事情发生了。在松香和油脂的包裹下，第一批被活腌的凡人，肉身干枯，一眼看去就像一只破布娃娃。
他捏了捏其中一具凡人的手臂，这才发现那人皮薄如草纸，血肉脏器尽数消失。
这样的肉身，就算他研究出了生死逆转符，也绝不会被复活。
他不死心地翻了翻其他的凡人尸体，无一例外，尽皆如此。
他以为是因为时间久远，立刻去翻第八窟的凡人肉身。
因为太过心急，他甚至还被绊了一脚，重重地摔在尸体身上。
若说之前那一捏，凡人肉身还保持着人样，这一摔，却是将符齐最后一丝希望都摔没了。
他身下的那具尸体，直接化作了飞灰。
符齐后背发寒，无力地抓了一把飞灰。
他在复生池躺了许久，才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从石阶上冲了上去。
看着青金石广场上的褐色，他第一次有了不好的猜测。
面具人告诉他，那是给他送人来时，不小心沾染上的颜料。凡人奴隶都是用颜料涂抹做标记的。
符齐用手刮了一下广场上的褐色，熟悉的松香油脂味，让他作呕。
他终于明白这褐色是什么，并非什么标记奴隶的颜料，而是凡人的血！
巨大的愧疚涌上心头，他不知道自己在青金石广场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吐了多久。
直到吐得头昏目眩，他才重新站了起来。
站起来之后，他在青金石广场上铭刻了密密麻麻的符纹。
之后，在化城里没日没夜地寻找面具人。
至此，鼎文完结。
溪客揉了揉脖颈，重重叹息出声。
从怨珠记录的最后一刻的画面来看，符齐最后应是等到了面具人。青金石广场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坑洼，应该是他选择与面具人决裂的时候，符纹发动之后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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