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不愿意
凡人与凡人厮杀，神与神交战。
溪客已经不记得自己挥剑多少次，她身上碧青的长裙早就被血浸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直到长剑刺入最后一名对战神祗的心脏，金色的血液顺着剑身流向剑柄，她的手指被稠腻的神血浸泡。她才神情舒缓，看着对手眼眸中的光彩消失，将长剑拔了出来。
“神力有穷时，青莲，你庇护得了他们多久？”伴随着一声漫长的质疑，咚的一声，最后一位对战神祗轰然倒地，沉重的钝响浩浩荡荡，响彻天际。
暗中窥觑的神祗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悄悄隐身而去。
能庇护多久？溪客张开手，怔怔地看着掌心浸染的神血，耳边是凡人的欢呼：“赢了，我们赢了！青莲大神，我们赢了！”
她回过神来，手掌紧握成拳。是啊！这场持续了三年的战争终于结束。战死凡人的尸骨早已成了皑皑白骨，四散在战场之上，被日晒雨淋，也被脚踩鼓擂。
溪客的视线从战场扫过，淡淡看向领地边缘。那里，一个妖躲在太阳花丛的后面，怯生生地看向她。
她扬手一招，偷窥的妖瞬间被挪移到她的面前。
“我……求青莲大神收留我等。”妖小心翼翼道，奉上一捧息壤：“我等愿助青莲大神建立神国。”
溪客动容，息壤是难得的神物，就算没有神力滋养，也能种植出养活数十万人的食物。
倘若落在神的手上，自然更加珍贵。就如这妖所言，如果以息壤作为媒介，辅以神力和时空规则，完全能够搭建出神国的雏形。
但她不懂，神为私欲奴役万族，为何这妖，却供奉以息壤？
前来求助的妖低垂了头：“神的意志，没有谁能对抗。就算是妖……”
神以凡人血为食，终有一天，凡人族灭必将祸及妖。神界，已经有了沦为血食的妖。
倾巢之下无完卵，没有谁知道神的贪念何时能够穷尽。也没有谁，能在这场由神的贪念而起的祸端中，真正置身事外。
溪客看着他低垂的头颅，罕见地沉默良久。她不由得想起了忘川。
她已百年不曾回青冥重楼，他还好吗？
思念和担忧汹涌而来，下一波的神战尚未到来，兴许，她可以回去一趟？
她看向阳光下盛开的太阳花。
“好。”溪客接过息壤，卷起妖跨入虚空。
神力如汪洋大海，涌入息壤。
陆地呈现，山丘、峰岭从平原上隆起，低处成为山谷、沟壑，海洋、湖泊横卧在陆地的最低处。
等陆地的变化结束，花草树木渐渐从泥土中冒出来。
“进去看看吧！”她笑了笑，再次卷起妖。
新生的神国与溪客的识海相连，只要一个念头，她就能降临神国的任何一个地方。
妖欣喜若狂，他在新生的神国撒开脚丫奔跑，许久才停了下来。
溪客凝了一枚空间标识递给他：“这是神国的出入凭证。”以此凭证为媒介，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进入她的神国。
妖郑重地将凭证纳入怀中。
溪客重新回到人间界，见到凡人们在有序地救治战斗中的伤员。她点了点头，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匆匆将最美的那朵太阳花采下。
赶回青冥重楼的时候，她的脸色还有些白：“忘川，这是太阳花。你闻闻，是不是很香。”
忘川埋首在炽烈的花中：“很香。”
溪客松了一口气，疲惫地趴在画案上。
待到晨曦从青冥重楼的窗户中照进来，她揉了揉眼睛，在窗棂的角落里看到了枯败的太阳花。
她捏了捏枯萎的花瓣，花瓣背后有细小的粉末沾染在指尖。她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溪客懊恼地皱了皱眉，轻手轻脚出门，在廊桥上看到了垂钓的忘川。
他长身玉立，背影看起来比百年前更单薄。
“忘川，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花，我给你培育一株吧？”她弄出动静，在他回首看过来的时候问道。
她想为他培育一株常开不败的花，点缀他孤寂的时光。
忘川看她：“赤色的，太阳花那样的颜色。”
溪客笑了笑，很温柔：“好，就太阳花那样的颜色。”
她拿出仅剩的一点息壤，神力凝聚成花的样式，落入息壤之中。
在一次又一次尝试之后。
终于，一根赤色的花茎从土中钻出，光秃秃的茎秆顶端，有花绽放开来。
赤色的花瓣如倒放的雨伞，赤红的长须如倒立的针，向外翻卷开来。
这是一朵比太阳还要热烈的花。开在她的指间，将黑暗驱逐。
“忘川，给你。”她言笑晏晏。
花色映在他的脸颊，如朝霞般绚烂。
他愣了愣，似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培育好了。
“你怎么了？不喜欢吗？”溪客问道。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沉默。
忘川摇头：“我很喜欢。溪客，我想给这朵花取个名字。”
“好。”溪客点头。
忘川定定地看着她：“你是我想要停留的彼岸。这花的名字，就叫彼岸吧！”
溪客愣了愣，满嘴苦涩：“好。”
丰苔从忘川河中钻了出来，他的手上擒着一条银鱼。银鱼的鳞片闪闪发光，耀得溪客偏了偏头。
“姐姐，前些日子有雷从天而降。”丰苔悄摸摸地与她说道。
溪客问：“看清是谁动手的吗？”
丰苔点了点头，用神力描绘出动手之人的模样：“我跟忘川哥哥躲在河底，那人劈了十日才走。”
溪客默了默，丰苔画出来的人，正是叛逃过来的神仆与她所说的遁世神中的一个。
她心底冷笑一声：“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她目送丰苔上楼，眼角余光看了看青冥重楼檐角上挂的宫灯，那光晕极暗，仿佛忘川河漆黑的水色。
她的眼眸渐渐放空，一个个鲜活的凡人在暗色的光影中走来。慢慢的，这些身影中有妖出现——那些已经进入神国的妖。
他们的手臂一片赤红，血如溪流汩汩，顺着手指落下。
溪客猛然惊醒。
喝惯了血的神，怎会善罢甘休？
“溪客，你去吧！我……等你回来。”忘川披着薄薄的黑色衣裳，从青冥重楼里出来。
他看着她，视线仔细临摹她的模样。
溪客也看着他，将他的面容印在自己的脑海：“我走了，忘川。”
她轻柔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毅然决然地跨过一重又一重空间壁垒。她没有回头，不敢赌众神的反扑。
她逐一拜访那些所谓遁世的神，从被漠视被驱赶，到有神问津。
终于，在潜渊破碎之后。
遁世的神在祖龙的带动下，决定接受了她的构想。
“青莲，这是与众神为敌。”祖龙叹道。这一声既是将他的命运与溪客捆在一起，也是将所有倒戈而来的遁世神的命运与溪客捆在一起。
“我愿，以我血相荐，祭余生寿数。”溪客眸色坚定。
惩恶扬善，以轮回为载体，以天劫为监察手段，构建利于众生万灵的秩序，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祖龙和一众遁世神长叹一声。
孽镜台、轮回台、生死簿、十八层地狱……
一件一件至宝被炼制出来，刻入她设想的规则。
一切完毕，神界的天空，第一次出现超自然的雷。
紫金色的天雷炸在至宝之上，从几件至宝开始，往神界的天地蔓延，往人间界蔓延，也完整地包裹住了她的神国。
连同她的识海，也被映成金色。
众神听到了仿若混沌神谕一般的灵音，不悲不喜地宣读着轮回的规则和秩序。
“谁敢定神之命运！”
“神永生不灭！”
“大家随我去，杀青莲，毁轮回！”
……
轮回秩序掘了众神高高在上的根基。神的呐喊和不甘，在神界喧嚣。铺天盖地的神术道法向着溪客和同道冲来。
“青莲，怎么办？”
“杀！”
青莲拔剑，白色剑芒斩向来犯的神。
“啊！”
有神被斩断一只手臂，有神被斩断头颅，有神被拦腰斩成两半……
神血如暴雨，汹涌澎湃，将神界的土地染成血海。
断臂残躯凌乱地散在战场的每一处。
神界第一次迎来大规模的天崩地裂，不断有神倒下，也不断有神在险死还生的绝境突破。
溪客的后背上手臂上挂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最显眼的一处，是脸上贯穿鼻梁的一道。
那疤痕异常狰狞，配合着她冷厉的眸色，仿佛绝世魔神。
她一步步向着对战的神祗逼近，每一步都要带走一尊神祗。
众神战栗，切实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有神逃走，有神奋起反抗。阵营之间的战斗越发激烈，渐渐偏离最初的战场。
不知多少年后，她被一剑刺中腹部。
对面的神贪婪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溅在自己下巴上的血，露出嗜血之色：“青莲，我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祖龙望了望身后，眼中露出绝望之色：“青莲，怎么办？后面没路了。”
尝过血食的神没有退路，也不准备给他们退路。这一路，双方激烈搏杀，毫不犹豫选择以伤换伤，以死换死。
到如今，遁世神死伤殆尽，还活在战场上的只剩他和溪客。
对方亦是如此，祖龙虽绝望，却也满心畅快。曾经的力量悬殊，在这么多年的厮杀之后，对方也只比他们多出两人而已。
就算此刻赴死，也已经血赚。
溪客回头看了眼身后，双手死死地握住刺入腹部的长剑。
另外三名神从四个方向包围而来。他们的眼中，除了即将胜利的喜色，还有与溪客面前这个神如出一辙的贪婪。
“青莲，祖龙，放弃吧！你们输了。”
“我还从来没喝过神的血呢！”
他们狞笑道，看溪客和祖龙的眼神，好像屠夫看案板上的肉。
“不，我没输。”溪客紧紧握着剑，推着对手的神往后退去。
神怒：“不知死活！”
其他三人同时抬起手中的剑，其中一人往溪客身后看去：“哟，竟然还有小鱼小虾敢偷窥！”
说着，他将神力化作大掌，朝着溪客身后的黑水河伸去。
黑水河被大掌一捞，像被□□的笋子。漆黑的水色，瞬间就淡了不少。大掌处，甚至露出明显的透明之色。
“你敢！”溪客不敢迟疑，四颗莲子朝着神的大掌袭去。
片刻之后，黑水河重新落回原处。
忘川牵着丰苔，面色苍白地看向这边。
“青莲！”祖龙大惊。
溪客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白。一头乌发，瞬间变成白色。
她眷恋地看了眼忘川和丰苔，艰难地转过头来：“祖龙，拜托你了。”
她双手张开，无尽的神力涌入她的身躯，气势不断攀升。天地间充斥着难以言说的压抑，一种莫大的恐怖降临在四名神祗的心头。
“逃！”四名神祗心神震裂，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
他们朝着四个方向分散而逃，然而，背后轰的一声，她的身躯化作铺天盖地的血雨。血腥如箭，裹挟着让众神心颤的力量，向着四名神逃跑的方向射去。
“不！”
神在哀鸣，身体四肢被血雨穿透，头颅被炸成粉灰。许久之后，神躯倒地，天空中有细雨降下。神血浸染的地上，有嫩芽从泥土中钻出。
上古众神的时代结束了！
祖龙的心中无限苍凉，他愣愣地看着踏水而来的丰苔和忘川。
“姐姐！”
“溪客！”
黑色的水流在丰苔和忘川的脚下消失，血染的原野上，溪客的身躯碎片渐渐化成飞灰。
她的最后一丝真灵，陷入黑暗冰冷的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真灵上渐渐有了暖意，仿佛被一盏小小的灯照亮。
真灵越来越暖，等黑暗褪去，眼前出现了鲜绿的嫩芽……
一颗碧青的草木之心，从胸口被挖出。
归墟规则之力幻化的大手，不甘地向着盘坐的溪客袭去。
“你看，这就是你用尽全力守护的人。值得吗？”声音忽远忽近，在溪客的识海中炸响。
仿佛能洞穿凡人心思的狐妖，将溪客心底最暗沉的记忆从心底深处勾出来。
识海中的小人眉头紧蹙，身体微微颤抖。
她仿佛看到了凡人街市的喧嚣，看到了仙家大户的门庭若市……
“你不该走这条路的！”那声音继续蛊惑道。
识海中的小人仿佛在沉思：“不该走这条路吗？”
若是不走这条路，还有什么路可走？
那声音隐隐有些喜悦：“自然不能走这条路，你若还是青莲大神，谁敢动你？你若没有建立轮回秩序，怎会有第二世的剖心之痛？”
仿佛为了印证自己的说辞，溪客的识海中再次有画面出现。头戴皇冠的青莲大神端坐在高台上，俯视着万民。凡人和妖匍匐在地，不停的叩拜着。
这情形，与人间界凡人帝王的早朝如出一辙。
识海中的小人嘴角含笑。
那声音再接再厉道：“这才是你该有的命运！”
“可是，我不愿意。”识海中的小人突然睁开眼睛，“我不愿意看见命如草芥，我不愿意看见恃强凌弱，我不愿意我爱的人苟且求生……”
小人的眼睛越来越亮，比正午的阳光还要耀眼。
每一句，都好像一道重锤，锤得识海中的画面如同镜子一般，一块一块碎裂开来。
闭目的溪客也睁开了眼睛，她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归墟上空。只见一道紫金色的天雷从天而降，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直接从她的头顶轰了下来。
她闻到了头发被烧焦的味道，身上的玄色衣服在天雷之下，瞬间化作黑色的灰尘，混合着脸上、身上的皮肤，如同细屑一般一块块脱落下来。
血脉中有污浊被排除，身体的力量一点一点增强。
她看着那些远远退开的规则大手，毫不怀疑，只要一拳挥出，就能将弥漫归墟的规则之力尽数湮灭。
她嘴角轻扬，头顶那朵流光溢彩的墨紫色葬神花，在吸饱了紫金天雷之后，跟着染上了金色。
溪客意念一动，碧青长裙重新覆上她的身躯，襟口处和腰带呈现出明亮的墨紫色，两边耳垂上各坠着一株薰华草。
原来，这才是酆都宁愿惹得六界质疑，也要让她合道的因由。
她安心地笑了笑，一迈步，离开归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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