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荀彧回到房内，开始收拾行囊。
“……文若大人，您要离开这里了吗？”
唐蓉一入房内，就看到荀彧将桌几上的书籍收入袋内。
“是。”
荀彧应了声，环视房内，确认是否还有遗漏。
“听说袁将军很欣赏您，他会答应吗？”
唐蓉皱起眉头，怯生生地询问荀彧。
“我已向袁将军表述心意，他也同意了。”
荀彧不会做不告而别之事，即使袁绍不让他离开，他也有自信说服袁绍。
“……为什么？”
唐蓉的表情满是困惑。
“袁将军要的是颍川荀家的支持，不是我。”
荀彧明白唐蓉的困惑，简单说明了原因。
“所以……文若大人是打算独自离开吗？”
唐蓉手指交叉，握得死紧，内心徘徊不已。
荀彧未告知众人便收拾行李，若非唐蓉刚好入房，她极可能等到荀彧启程时，才赫然得知其离开之事。
“我要去东郡。那边战乱频仍，妳就留在这里吧。”
荀彧交待动向，不让唐蓉涉险。
“文若大人是打算投靠曹将军吧？”
唐蓉想要维持笑容，但她的笑容幅度越来越平，眼神也显得落寞。
“嗯……”
荀彧点了头，对唐蓉收集情报的能力略感吃惊。
“蓉儿有听说您在宴会的发言，才会斗胆臆测您的行为。”
唐蓉的眼神有些飘移，显见她的动摇。
“妳说得没错。”
荀彧回答得坦然，他并不觉得投靠曹操是不可启齿之事。
“……文若大人不会因曹将军是阉宦之后而有所顾忌吗？”
唐蓉头垂得更低，吐出了疑惑。
“比起阉宦与士族，我更重视理念。”
要去投靠曹操，焉能不对其有所评估？荀彧若对“阉宦之后”耿耿于怀，就不会收拾行囊。
“那么……可以带蓉儿一起去吗？”
唐蓉抬起头，以颤抖却是荀彧听过最大的声量，提出了大胆的请求。
“（她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荀彧因首次听到唐蓉的请求而感到吃惊。
唐蓉温柔婉约，素以贤妻为己任，尊重丈夫的事业，从不奢求朝朝夕夕的陪伴。当荀彧弱冠成婚后，荀彧旋任颍川主簿，两人长期分离，直到荀彧率宗族赴邺，夫妻才又再度相会。
以往数年未见，唐蓉都不曾要求相见，现在却因荀彧赴东郡而提出要求，荀彧深感纳闷。
“……曹将军事业不稳，东郡又非安宁之地，留在邺城比较安稳。”
荀彧摇了头，不让唐蓉涉入危难之中。
“蓉儿没能为您产下一儿半女，又因家父的身份遭人非议……与其留在这里，不如到东郡。”
唐蓉咬紧了唇，唇边红肿一片。
“您到东郡也需要照顾，就算是将蓉儿视作丫鬟也好……请让蓉儿与您同行吧。”
唐蓉见荀彧不语，靠近了荀彧，再度重申主张。
唐蓉宁可将自己比作荀彧的丫鬟，也不愿留在邺城，泄露她在颍川荀家的处境是如何难堪。
“（她应该指责我，却又说不出口……）”
唐蓉双眼浮肿，语气哽咽，得怀着多大的委屈，才能倾吐这项决定？
荀彧轻叹了一口气，他才是造成唐蓉处境如此艰困的元凶。
“（我以为将她娶进门，就算完成了承诺，却只是让她过得更苦……）”
荀彧想起了往事。
当荀彧获得“王佐才也”的评价后，荀绲曾经劝过荀彧，不如弃婚改娶高门，但荀彧以“不辜负唐蓉”为名，婉拒荀绲的提议。
“（相敬如宾……实是我对她如冰……原来我这么在意那件事吗？）”
荀彧发出苦笑，继曹操之事后，他又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颍川荀家是名门，比谁都在意身份，唐蓉出于卑微的阉宦之后，又只能依靠荀彧，若是荀彧不出面，又有谁会出面？
“……文若大人？”
荀彧又是叹气又是苦笑，唐蓉眉头微皱，不解他的意思。
“妳说得对……现在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
荀彧走到唐蓉的身旁，以纤细修长的美指抚着唐蓉的秀发，吐出温柔的话语，安抚唐蓉紧张的心灵。
“文若大人，您没有做错任何事。”
唐蓉坚定回应，以荀彧为荣。
“……”
荀彧与唐蓉对两事的认知不同，所以他不会执着于对与错的争论。
荀彧想以微笑让唐蓉感受到温暖，而非平常的疏离。
“嗯……”
唐蓉平常除了倒茶，很少有与荀彧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荀彧秀丽不失英挺的容颜难得绽放温柔的笑容，身上宜人的香味扑入鼻内，让人心旷神怡。
唐蓉双颊绯红，继续低着头，掩饰她的害羞。
“如果妳不畏苦，那就一起到东郡。”
荀彧轻拍唐蓉的肩膀，语气依然温柔，眼神却很凝重。
如同荀彧初时所言，东郡的环境不比邺城，他没有保护唐蓉的自信，唐蓉必须独立自主，因应突发的各种状况。
“……是。”
唐蓉感受荀彧的力道，收起害羞的心情，以端正的姿态回应了他。
“妳先回房收拾行囊，晚些……”
“文若，刚才听友若说……”
正当荀彧交代唐蓉事宜时，荀衍突然闯入门，门因荀衍的挥击，发出了剧烈的声响。
荀衍的脚步匆忙，声音也放得颇大，显示他着急的心情。
“（大概也是为那件事而来。）”
荀彧与唐蓉都看向荀衍，但两人对荀衍匆匆来访的原因已了然于心。
“文若大人，蓉儿先……”
“妳先留在这里。”
唐蓉面露忧色，准备请辞时，荀彧却伸手制止了她。
“……妳怎么还在这里？整天缠着文若，未免有失家教！”
荀衍入门便看到荀彧与唐蓉的亲昵行为，气得竖起双眉，出言斥责唐蓉。
“蓉儿……”
唐蓉低下头，全身紧绷，满腹委屈接受了荀衍的指责。
“（……兄长平常会这样对待她吗？）”
荀彧眼神一敛，发觉唐蓉蒙受的委屈比他想象得更多。
“是我请她留在这里，请兄长不要责备她。”
荀彧主动站在唐蓉的面前，不让唐蓉独自面对荀衍。
“文若大人……”
唐蓉望着荀彧的背影，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稳感，也放松了不少。
“你主张送宗族入邺，现在又要到东郡，你到底在想什么？！”
荀衍看着荀彧与唐蓉的互动，浑身发抖，眼珠都快瞪了出来，只消一个刺激就能让他破口大骂。
“投靠曹将军。”
荀彧明知现在的荀衍经不起刺激，却依然平静道出会让荀衍发怒的回答，显得有些坏心眼。
“就算田别驾出言不逊，但你需要跟他赌气吗？！曹操是什么人？他是阉宦之后，又没有实力，你去那里根本就是送死！”
荀衍想要捉住荀彧的肩膀，但荀彧以疏离的微笑制止了他的行动。
荀彧有让人亲近的欲望，但他天生又有股让人难以亲近的气质，即使荀衍是其兄长，也很难突破这层距离。
“……”
荀衍望着荀彧，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启口。
“或许我真是与田别驾赌气没错。”
荀彧见荀衍不再发言，开始回答荀衍提出的问题。
“文若大人？”
唐蓉眸内尽是藏不住的讶异。
“袁将军有家世，有领地，有贤士辅佐，无需我也能尽情发展。”
荀彧与荀衍拉开距离，重新调整外衣的肩线。
“相对的，曹将军什么都没有，这就是时机。”
荀彧望向窗外，天空一片漆黑，地面也是一片漆黑，仅依赖点点繁星的照耀，联系了人间与天上的道路。
荀彧伸出了右手，他要掌握这个时机。
“什么时机？！你以为你有多大的力量？你真的相信‘王佐才也’有实际的意义吗！”
荀衍听完荀彧的回复后，不仅握紧拳头，气得发抖，连迸出口的声音都如狮吼一般可怕。
“（……他终于说出口了。）”
荀彧沉重阖上了双眸。
“王佐才也”是使荀彧得以凌驾众兄弟的关键，荀衍对此又羡慕又嫉妒，经过这次的刺激，他终于说出了真心话。
“王佐才也……有没有意义，只有实践才知道。”
荀彧右手微微颤抖，但他依然保持一贯的态度。
“实践？人都要死了还如何实践？”
荀衍怒极反笑，皮笑肉不笑的姿态，比盛怒的他更让人恐惧。
“蓉儿……相信文若大人！”
唐蓉吸了一口气后，以坚定的态度为荀彧应援。
唐蓉会害怕，会惶惶不安，但她相信荀彧，不容许荀衍否定荀彧的理念。
“对了，妳也是阉……”
荀衍没想到唐蓉会出言回护，在惊愕之余不忘反击。
“蓉儿……”
唐蓉正欲回应时，荀彧轻拍她的肩膀，安抚她受伤的心灵。
唐蓉低下头，保持沉默，将发言权交给荀彧。
“是阉宦之后也好，是名门士族也好，都得解决混乱的局势。”
荀彧眼底的海洋闪耀着光芒，与天上的繁星同样耀眼，仿佛可以映照出一条稳健的大道。
“……”
荀衍被荀彧的眼底的海洋吸引，一时忘记了言语。
“我要尽力结束这个乱世，这与身份、评价都没有关系。”
经过这次的邺城之旅，荀彧抛开了既有的成见，重新认识了整个局势。
“……”
荀彧的理念，何尝不是荀衍的理念？
荀衍陷入沉默，也在思索未来的道路。
“……曹将军真的比袁将军好吗？”
荀衍静下心，喃喃问着。
“我不知道。”
荀彧诚实回应。
“……你怎么能如此大胆？”
荀衍低下头，毫无刚才的气势，就像狮子失去了引以为傲的爪牙，垂头丧气，不知所措。
“不止是我，友若也是。不……友若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声，都要辅佐袁将军，比我更有勇气。”
荀彧摇了头，否决荀衍的论点。
“我身为兄长，一点用也没有。”
荀衍发出自嘲的苦笑，拳手握得死紧。
“兄长，你要率领宗族，很多事只有你能做。”
荀彧以眼神指示唐蓉，要她拿起桌几上的一只包袱。
唐蓉点了头，依照荀彧的指示，将包袱交给荀衍。
“……这是什么？”
荀衍接过包袱，不解荀彧的意思。
“这是我带来的书册，没必要带到东郡，就交给兄长了。”
荀衍一打开包袱，就看到摆放整齐的数卷书册。
书册上都有注记，各自书以黑字、红字，显见荀彧勤读之深。
荀彧将这些书册交给荀衍，让荀衍自由处理。
“我确实想过……如果不仕官，不如效仿祖父的精神，教导族人读书识字。”
荀衍拿起《荀子》，露出欣慰的眼神。
荀衍担忧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内，会有覆巢之下无完卵的危机，所以他迟迟无法决定辅佐哪名主君。
理论上，荀衍相信袁绍是解决乱世的英雄，但荀彧一心求去，他不禁感到困惑。与其犹豫选择哪名主君，不如放弃出仕，改以教育为业，让荀衍心情安稳。
“以后族人就交给兄长照顾了。”
荀彧见荀衍态度平稳下来，将守护宗族的重责大任交给了荀衍。
唐蓉微微一笑，对和平解决这场纷争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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