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靖难祸
熙宁伴着曹林芝一道进屋，等到两人相伴着坐下，熙宁才抽出精神来仔细打量身旁的母后。
曹林芝面上带着些憔悴，眼眶微微泛红，高高隆起的发髻梳的一丝不苟，身上衣裙虽然带着点褶皱，但看上去还是她一贯的精致模样。
即便身处困顿将死的局面，她周身还维持着一国之母的端庄与体面。
曹林芝身上这股子临危不惧的劲头，令熙宁感到深深的触动。
她心口突突作响，那点劫后余生的酸楚便被硬生生咽下去，嘴角努力扯出笑意。
“昨夜让母后担心，是儿臣不孝。”
熙宁现下刻意修饰出来的平稳声线和她面上挂着的淡然笑意，令曹林芝感到瞬间的错愕。
她以为熙宁进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扑入她怀中哭，她都已经想象到她眼泪成串滴落的可怜模样。
她素来娇惯，护在羽翼下长到十五岁的女儿，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准确的说，好像是从及笄那日起，这丫头就长大了。
那点点错愕一闪而过，她已经伸手把女儿搂入怀里，声线镇定，带着微不可查的起伏，笑道：“阿姝，昨夜吓着了吧？”
熙宁咽下哽咽，先是点头，而后又快速的摇头，“是，起初是被吓着了，可是林孤一路护着我，也就觉得没那么怕了。”
“哦？是吗？”曹林芝回了声便转头去看等候在外间的林孤，转而道：“既是有功，本宫该好好谢谢他。”
熙宁想了下，又补充道：“林侍卫救下儿臣时，本想带着我去寻母后，可是眼见流寇已经迫近眼前，林侍卫不得不护着儿臣往后山躲。”
“儿臣那时失魂落魄的，恍然间回头便已经看见承恩寺起了熊熊大火，若不是有林侍卫护着，流寇的箭便”
熙宁说到一半，哀叹出声，抹掉眼角的泪，继续道：“是真的无法再去寻母后，只得随着林侍卫在后山躲了半宿。”
一番话说的真情实意，其中细节半真半假同昨夜有些微出入。
不过真相也就只有她和林孤知道，是以她说的面不改色，心不跳。
再加上昨日情景确实是慌乱，即便这点出入日后被有心人翻出来，她也不怕有人会深究。
熙宁嘴角弯起扯出笑来，站起身转了个圈，“母后，你看，我一点事也没有，也就是衣角带了些尘土罢了。”
曹林芝的目光专注的看着熙宁，目光里带着身为母亲固有的柔软。
须臾后，转眼瞥向林孤的眼神却是带着几分严厉与探究。
他身上的衣衫似是进来前稍微整理过，但是那份经历过昨夜动荡后，沾染上的脏却是抹不掉。
和熙宁身上的干净相比较，他身上显露出来的那份护卫的功劳却是不疑有他。
曹林芝忽然哂笑一声：“林侍卫，本宫应该感谢你吗？”
林孤闻言，转身垂首正对着室内的两人，毕恭毕敬的回道：“属下不敢居功，护卫公主实乃属下分内之事。”
曹林芝笑着点了点头，看上去对他这样的回答很是满意。
熙宁在一旁听着，暗自揣摩着，总觉得这两人一来一往间都带着些试探。
这一番试探来的不咸不淡，她便沉默着不敢再为他说太多好话。
思忖片刻，这才委婉道：“母后，昨日他因护我受伤，不若赏赐他些伤药好了？”
曹林芝哦了声，打量了眼熙宁，笑道：“那就如你所言。”
“既是公主的想法，本宫便赏赐你些上等伤药罢了。”
“谢公主、谢娘娘恩典。”
见林孤的姿态恭敬有度，曹林芝微微颔首又笑着吩咐了一句：“你且去寻太医看看伤势，如今缺人，你收拾好了再过来伺候着。”
林孤应了声是，便后退着往外走去。
见他走了，熙宁才弱不可闻的吁了口气，暗自希望，打今日过后，母后真的能对林孤这人有所改观。
没多会儿，胡嬷嬷领着宫人端着早膳进来。
终究是经历过几个时辰的颠簸，这下闻着饭香味，倒是真的有些饿了。
熙宁匆匆收拾过一番，便随着母后坐下用膳。
刚经历过流寇夜袭，是以今日的早膳难免看上去过于清简。
绕是如此，一碗热汤下肚，连带着后半夜经历的颠簸感便跟着烟消云散。
发凉的四肢渐渐暖和起来，人一暖就有了精神。
熙宁思虑片刻，抬眼看向母后，“母后，贼人可是前朝旧臣吗？”
遣词很是委婉，是对前朝旧事留着几分情面。
却没想到，曹林芝脸上显出几分不屑来，冷笑一声，却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前朝旧臣？不过是一帮乱臣贼子。”
熙宁唔了声，便没再纠缠于这个话题。
沉默着喝了口汤，又道：“母后可见着太傅了？昨夜情势严峻，也不知道他如何了？”
“欧阳长林现下安好，我让他暂且和武柏舟手下的那些武将呆在一处，也安全些。”
正说着，身旁传来咔嚓一声。
熙宁心惊，吓了一跳，忙侧头，见是一旁伺候的宫人不小心摔碎了手里端着的汤碗，汤羹撒了一地。
宫人惊慌的立刻滑落到地上，颤抖着肩膀哆哆嗦嗦的匍匐在地，嘴皮子连话都说不利索。
胡嬷嬷一把上前，把宫人拽了起来，厉声道：“怕什么？有娘娘在此，这就是咱们的定海神针，慌什么？当年靖难时兵临城下，娘娘身穿铠甲登城迎敌，是何等光景，岂能为昨夜不成气候的流寇吓到？”
母后这等往事，她倒是头一次听说，目光错愕的在母后和胡嬷嬷之间转悠。
在她记忆里，母后闲时不是在侍弄花草，就是在礼佛，读书，向来端庄淑德，于殿前政事更是从不多言，更别提为家中亲人谋一官半职。
却没想到，这样一个温柔的母后，也曾经有过这般披挂上战场迎敌的飒爽英姿。
“许多年前的事了，若不是今日嬷嬷说，本宫都快要忘记了。”曹林芝一面说着，一面笑着又为她夹了筷子青菜。
“再吃些。”转而又哂笑道：“本宫那时确实是胆子大，如今倒是有些怕了。”
“昨夜娘娘临危不惧，颇有当年的风采。”胡嬷嬷笑着又接了句，“这一晃就是许多年，这么些年，奴婢一日也不敢忘。”
胡嬷嬷一面说着，一面引着那宫人收拾着地上的残羹碎片，差使宫人快些出去。
回头便又继续在一旁布菜，也不再多言。
“人啊是应该居安思危些。”曹林芝嘴边的笑敛起，若无其事的说了句。
熙宁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并未开口追问更多的旧事，她猜想这些往事未必是母后愿意说的。
不过如今基于事态到此，不得不拿出来定人心罢了。
没多会儿，院子里响起铠甲碰撞声，熙宁循声望去，见是武柏舟从外而来。
他在门外停住，正色道：“娘娘，昨夜留下的几个活口都认了，确实是南面逃窜来的流寇。”
既是南面流寇，熙宁便听明白了，果然是同她猜测之事重叠到一处。
曹林芝轻笑两声，扣着手腕上的佛珠，淡然道：“可有逃脱的？”
“灵山附近的军、队已经调拨过来一些，臣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若有余孽定然难以逃脱。”
“好！”
曹林芝的声音极其坚韧，熙宁听得心惊，方想劝说母后，可否留他们一条性命，等秋后再算账。
却见她又拨动几下手腕上的佛珠，转念沉声道：“抓住的也不要杀了，都投入大理寺审讯。本宫要他们活着，活着好好看看昌乐盛世！”
“是，臣这就传令下去。”
“再传下消息，要往平城去的沿途大小乡镇抓紧盘查，若有可疑人员一律扣下，统统发往大理寺查问。”
武柏舟道了声是，又问道：“娘娘要提前回京吗？”
“回京？为何要回京？”曹林芝笑着反问道。
话音一转，又笑道：“本宫就在这儿安心礼佛，等到九九八十一天自然会回去。”
“是。那可要手书一封安好信传给圣上？”
曹林芝点头应了一声好，转头道：“阿姝，你去写封书信，和你父皇报个平安吧。”
熙宁低声应下，便起身去写书信。
“你再去看看吕方丈处怎样？可是受到惊吓？”
“吕方丈方才差小沙弥来说，如此大祸之后必有大福，娘娘不必挂怀，他亦是无事。”
“嗯，你且差些人来帮着寺内僧侣重建承恩寺，总不好为吕方丈留下一地废墟。”
曹林芝眉头挑了下，又笑道：“叫人去回话，说本宫会还他一个完整无缺的承恩寺。”
“是，娘娘。”
熙宁这处的手书已经写好，吹干后便折叠好递还给武柏舟，浅笑道：“麻烦武统领了。”
她语气一如先前那样疏离，令武柏舟本端着的一张公事公办的面上掀起微微波澜。
须臾后应了声“公主客气了。”，便接过手书对两人躬身行礼后，转身朝外快步走去。
“阿姝，今日早间就不必伴着我礼佛了，你且去小厨房看着收拾些吃喝送往前院。这些兵卒一宿未睡，想来应很是疲惫，你且带我去犒劳一番。顺道再去看看欧阳太傅可安好。”
熙宁应了声是：“那让林侍卫伴着我一道去吧？”
这些年，曹林芝年岁见长，虽然容貌姿态一如先前，可是精神却是大不如从前。
流寇一事，精神紧绷着熬了半宿的夜，到这会儿，的确是有些精疲力竭。
方才硬撑着身子，这会儿一一吩咐完了，才觉得肩头松懈许多。
又揉搓过几下太阳穴，稍一思索便点头应允，“有他伴着，我也安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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