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再遇太子
名册右侧写了几列小楷，上书：
楚四女令瑜，父楚国公，任大行台尚书令，母早亡，温柔淑慎，敏学端慧。
太子想起那日在大长公主府中见到的姑娘，年纪虽不大，一举一动沉着有章法，落落大方，确实担得起“敏学端慧”几个字。
目光缓缓移动，左侧是她的画像。
太子盯着画像看了片刻，脑海里闪过楚令瑜亭亭立在面前的模样，心里落下一句评价：
画像不及真人远矣！
——
楚国公府，祝氏去老夫人院子请安。
老夫人还跪在佛前诵经，任何人不能打扰，祝氏便先在外头堂屋等着。
丫鬟奉上茶，祝氏端坐在下首的黄花梨交椅上，脸上未表露任何情绪，优雅品茶，直到两刻钟过去老夫人完成了早课，才由丫鬟扶着从小佛堂慢慢出来。
她手里捏着串佛珠，不紧不慢地滚动着。
祝氏忙起身先问了安，关心老夫人最近衣食可有什么不适，院里伺候的丫鬟是否尽心，或是有什么缺的，无处不细，态度恭敬，叫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老夫人淡淡道：“一切都好，你有心了。”
祝氏又笑道：“国公爷在外忙碌，做媳妇的自然要替他多在母亲面前尽孝。”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没接话，只问起楚令琅，“琅哥儿最近如何，他的学业夫子怎么评价？”
说起儿子，祝氏眼里虚浮的假笑忽然真了许多，语气里忍不住带出骄傲，“他最近十分刻苦，夫子说有大进步，已经开始习策论了，明年便能下场一试。”
楚令琅，今年正好十岁，祝氏打算让他明年下场考童生试。
“如此甚好。”老夫人撩起眼皮，死水一般的眼睛终于动了动，“琅哥儿是逊儿唯一的嫡子，你是得多上心，这个年纪的小子玩心大，照料的丫鬟小子该敲打敲打，千万别叫人带坏了琅哥儿。”
“媳妇知道。”祝氏低眉应是，又道，“媳妇还有一件事要请示母亲，有关瑜儿。”
老夫人转佛珠的动作一顿，眉目一凝，浑浊的眼珠里射出一道精光。
挥挥手，一旁伺候的小丫鬟主动退至门外。
“说吧，你有什么主意？”老夫人重新碾动佛珠。
“媳妇想着，瑜儿就要及笄，我既是她母亲，自是要替她打算打算，姑娘家长大了，这婚事……”
祝氏没说完，老夫人已然明白。
她居高临下地盯着祝氏，积年攒出来的威严铺面而来，“你想如何？”
声音冷硬低哑，祝氏知道老夫人这是怒了，她却不怕，镇定自若地笑着，声音轻快，“我知道您疼瑜丫头，哪儿敢随便将她许出去。”
祝氏用帕子掩了掩嘴角，笑吟吟地看向老夫人，压低了声音道，“您舍不得瑜儿外嫁，不如亲上加亲把她娶回家，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是疼瑜儿的，想给她找个好婆家，只是我终究只是后母，不管我怎么选，总有那不知内情的外人疑心我，我亦难办，我想来想去，唯有平顺伯府最为合适。”祝氏的语气又委屈起来，眼角浸出少许泪来，拿帕子掩掩。
情绪转变之自然，看不出一丝做戏的痕迹。
“听闻平顺伯世子一表人才性情温厚，想来是个良人，再则伯府看在您的面子上，肯定也要多爱护瑜儿几分，将她嫁过去岂不是成全了您对瑜儿的一腔疼爱之情。”
听闻此话，老夫人的气势一点点收敛恢复平静。
她人是老了，却没眼盲心瞎，她知道祝氏跟楚令瑜不对付，打的什么主意她一清二楚，只不过有一点却是说到自己心坎上了。
如果平顺伯府能跟楚国公府亲上加亲……
短短一会儿老夫人心中闪过诸多思索，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泄露分毫。
“瑜儿的事我自有打算，你先回吧。”她沉声道。
祝氏起身行礼，低头的瞬间眼底闪过得意。
回去路上，穿过花园，满园姹紫嫣红，祝氏随手折下一支在手中把玩。
老虔婆没当场拒绝她，这婚事就有七八成把握能成。
哼，平日里嘴里说着最疼爱楚令瑜，到最后不也只想着利用她？
她就不信老虔婆不知道自家侄孙是个什么玩意儿，碰到利益，还不是把楚令瑜当成棋子。
楚令瑜确实聪慧，可终究只是个小丫头，跟她斗，呵！
她低头看手中的花——
任你开得多娇艳，还不是被她玩弄于掌心！
-
翌日，章家给楚令瑜下了帖子，章思思约楚令瑜明天出去玩儿。
春日宴的第二天章思思的母亲靖国公夫人就亲自登门道谢，还夸了楚令瑜说以后要把她当女儿疼。
送了好些谢礼，楚令瑜看过礼单后，捡了一部分给老夫人送去，楚国公和祝氏那边也没落下。
对方下了帖，老夫人也没阻拦，嘱咐了楚令瑜几句在外要端庄不能胡闹之类的话就放行了。
第二天楚令瑜梳妆打扮完，刚到门口就看到章家的马车停在哪儿。
听丫鬟说楚四姑娘来了，马车帘子猛地被掀开，露出一张明媚可爱的脸。
“瑜姐姐你来了。”
章思思一脸惊喜，飞快从马车里钻出来，不等丫鬟扶就从车辕上跳下来跑到楚令瑜面前一把挽住她胳膊。
楚令瑜看着自己被抱住的胳膊，微微动了想抽出来，却因为对方力气太大根本动不了。
“呃，不是约好了去饮墨楼见吗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楚令瑜诧异道。
殿试刚结束放榜，今天正好是状元游街。
三年一次的状元游街乃魏京一大盛景，每年不知有多少小姑娘提前等在街边看俊俏探花郎。
饮墨楼是游街的必经之路，视线绝佳。
章思思摇摇她的胳膊，仰着一张白嫩可爱的脸蛋，嗓音又甜又娇，“我就是想早点见到瑜姐姐，想跟你一起去，难道姐姐不欢迎我吗？”
楚令瑜平时交往的姑娘大多端庄温柔，彼此很会拿捏分寸，从来没遇到过这么自来熟又热情的，这下子给她整不会了。
但——
章思思又长得十分可爱！
“……没有不欢迎你，只是意外。”
“那就好那就好！”章思思拍拍胸脯松了口气，“我娘就老说我脑子里缺根筋不会看人眼色，又说我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的招人烦。”
楚令瑜：“……”你娘还真了解自己的闺女。
“瑜姐姐，我们快点出发吧，要是去晚了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楚令瑜点点头，由谷雨扶着自己登上马车，正准备关厢门，突然冒出一个小脑袋。
“瑜姐姐，我想跟你坐一辆马车可以吗，这样我们路上还能说话。”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满眼渴望。
楚令瑜：“……好。”
靖国公夫人说章思思话多，还真没一点儿夸张，一路上小姑娘的嘴就没停过。
从感谢她上回救了她小命说到家里有几口人，她大哥二哥巴拉巴拉，又说到今科的进士巴拉巴拉……
不过楚令瑜倒不觉得厌烦，反而觉得她挺可爱的。
只有家人真心疼爱生活环境简单才能养出这么单纯又活泼的性格吧。
“……上回我想吃杏花巷那家的八宝鸭，大哥回来的时候特意绕路给我买。”
“你兄长对你真好。”楚令瑜看着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笑着说。
“但是！但是！被二哥抢了大半只去。”说起这个章思思就气，小脸鼓鼓，“我二哥老跟我抢东西，只有大哥和太子哥哥疼我给我带各种好吃的好玩儿的。”
“真好！想来太子殿下是把你当亲妹妹疼的。”楚令瑜不着痕迹把话题引到太子身上。
章思思一脸骄傲，“那可不，我小时候连二哥都不叫，就追在太子哥哥后面叫哥哥，大哥有两年不在家，要是犯了错，去找太子哥哥求情总能留下一条小命儿。”
楚令瑜：你到底干了啥糟心事儿逼得你爹妈要痛下杀手！
“太子殿下温润如玉友爱手足，听说今年的科举也有部分是殿下主持。”
章思思懵了，两眼一片空白，“啊，是吗？我都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太子哥哥读书很厉害，回回都被太傅夸，而且画画特别好。”
“前年大哥生辰，太子哥哥送了他一幅画，宝贝似的藏起来，看都不让我看……”
等马车行驶到饮墨楼，楚令瑜已经知道靖国公府有多少人口，她爹妈哥哥是什么性格，府里有多少只猫，府里哪个厨子做菜最好吃，哪里有狗洞可以钻出去……
好家伙！
楚令瑜毫不怀疑，要是章思思知道得更多些，说不定能把自家爹娘的秘密都给卖了。
她也从章思思这里套了些关于太子的消息。
太子跟章家十分亲近，书画双绝，闲时喜欢独自一人对弈，端穆自持，平素参加宴会不多，跟宫中的太后也十分亲密，每每有时间必要去看她老人家……
楚令瑜想，既然太后跟太子祖孙情深，要是能想办法讨太后欢心，说不定也有机会选中太子妃呢。
饮墨楼是座三层高的书斋，两人刚上二楼，章思思却飞快冲了出去，逮着拐角处一个人的衣袖：
“二哥、太子哥哥，你们也来了！”
楚令瑜眉尖一挑，一抬头，果然看到了太子。
他今日的衣着跟上回又大不相同，可能是微服出来十分随意，一袭竹青交领深衣，头戴一个简洁竹冠，手里拿着把没打开的碧玉折扇把玩。
普通的学子打扮，他却清贵至极，只道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公子。
“见过太子殿下。”楚令瑜上前规矩行了个礼。太子将折扇朝上一抬作扶，“孤今日只是随性出来游玩，不必多礼。”
楚令瑜的视线落在眼前的碧玉折扇上，扇尾是一只十分好看的手。
只这手便叫人不难想象手的主人是位养尊处优、风光霁月的君子。
“就是，太子哥哥不是古板的人，瑜姐姐你别拘谨。”章思思放开兄长的手，一把扶起人，“瑜姐姐，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二哥，章池。”
章池看上去十六七岁，身量比太子稍矮，模样也十分俊俏，但跟旁边的太子一比，逊色不少。
楚令瑜微笑点头，“章二公子。”
在一个漂亮姑娘面前，章池还是想要好好表现一下的，收起了平日嘻嘻哈哈的模样，装模作样回了礼，“楚四姑娘。”
几人一同朝临街的看台走去。
章思思：“我跟你说瑜姐姐，我二哥一点都不靠谱，还是大哥好。”
“我大哥也中了进士呢，还是探花，等会儿游街我们就能看到他了。”
楚令瑜微笑：“大公子真厉害。”
章思思骄傲地扬起小脸，“那当然，我大哥可优秀了什么都会，不像二哥，就会跟我抢吃的。”
章池咬着后槽牙：“……你是不是想挨打了。”
章思思才不怕他，朝他做了个鬼脸。
章池本来想在楚令瑜面前维持自己形象的，被气得实在装不下，抬手就要敲她脑门。
小丫头早料到他有这招，飞快躲到楚令瑜身后，追逐起来。
楚令瑜被扯地踉跄，身形不稳就要朝地上栽去，心如死灰：
完了完了，要在太子面前出丑了！
她前一秒还想着要抓住机会在太子面前留个好印象，结果刚见面就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摔得四仰八叉形象全无。
天要亡她！
楚令瑜下意识闭上眼睛，短短一息之内她甚至还想象摔了之后京城那些志在太子的姑娘们会如何嘲笑自己，尤其是虞意，她肯定要高兴死了。
然而就在她要跌倒的瞬间，胳膊上突然一紧被道沉稳的力道一拽稳住身形。
楚令瑜怔了两息才反应过来，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偏过头便看到一只白皙而筋骨分明的手。
隔着不薄不厚的春衫，楚令瑜感受到了掌心传来的温热，一时忘了反应。
手臂稍稍用力将人一拉，等她站稳，钳在胳膊上的力气就消失了。
太子见楚令瑜差点绊倒，心中浮起少许不悦，沉声训斥二人，“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兄妹俩玩闹惯了一时没注意场合，差点连累楚令瑜，立马乖觉起来，同时道歉。
楚令瑜的道谢还没说出口就被迫中断，只好说没关系。
未免他们像刚刚那样打闹，太子将人分隔到边上，楚令瑜就站到了他旁边。
离得近了，楚令瑜很自然地就闻到了太子身上清淡的气息，又回忆起刚刚的触碰，胳膊上似乎还残留温热，她不由得有些不自在。
太子果然平易近人性格温润，又念着太子妃的事，盘算自己该怎么表现。
不知道太子喜欢哪一款的。
太子面上不动声色，宽袖下的手微握成拳。刚刚下意识扶人他还没什么感觉，此刻回忆起来，只疑惑：
姑娘家的胳膊都如此纤细？
不堪一握。
还软。
没骨头似的。
如此想着，他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朝下瞥去，入目便是婉柔清丽的侧脸，顺着往下，露出一截白皙细颈。
肌理细腻，柔弱得像根鲜嫩的笋，随意一折就断。
太子忽然觉得手指有点痒。
章思思沉默片刻，又忍不住话痨，怕二哥再找麻烦，凑到楚令瑜耳边跟她讲小话。
“我大哥不仅学识好，长得也特别好看，好多姑娘都喜欢他呢，也就比太子哥哥差那么一点点吧。”她用捏着小拇指比。
“瑜姐姐你喜欢什么样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瑜姐姐就特别喜欢你，要是你能做我嫂子就好了。”
最后一句声音压得很低，还是没逃过耳力过人的太子。
章思思忽然感觉后脖颈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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