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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初识(六)


这一次,苍穹派参与关押施虐鲛人的十名弟子,都被废去一层修为,罚入思过崖禁闭三年,为首的“挂面”罪行最重,直接被逐出了其所在的落霞峰,成了个三不靠的外门弟子。

        江岁寒看着门派作为公示的山壁上刻着的惩罚戒律,微微摇头:“囚禁虐待一名鲛人十余年,居然只换来这样不痛不痒的处置,真不知说什么好。”

        奚凌站在他旁边,云淡风轻道:“小五,你要知道,这在整个修真界,已经是绝无仅有的重罚了。”

        “就这?”江岁寒回头,挑挑眉。

        “是啊。”奚凌瞥他一眼,看着那一脸不畏世俗的表情,嗤笑,“我说你这十年闭关闭的,怎么连世道什么样都记不清了,这事要放在从前,这些人根本没有罪的好吧?”

        “什么意思。”江岁寒问。

        奚凌道:“鲛人奴,说好听了是奴,说不好听了,跟畜生没有分别,都是主人的私有物品,想打想杀,随意的——一个鲛人的命运如何,全在主人一念之间,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

        话音一落,泠泠的寒意就从对面扑过来。

        江岁寒:“你也是这么想的?”

        “我?”奚凌指了指自己,哂然,“我当然不是了,否则,那天晚上我会那么卖力地救他吗?”

        三日前,奚凌和明如霜熬了一天一夜,把那只濒死的鲛人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浑身的伤倒还好办,有他这神医圣手在,怎么都能稳住,就是破体的时候,差一点就不行了。

        明如霜从自己手腕处放了很多的鲛人血,喂他喝下去,才吊住一口气。

        “再说了,”奚凌不知道从哪顺了根人参出来,闲闲地咬了一口须子,“我要是敢那么想,不得被掌门师兄废了?”

        江岁寒目光古怪地看着他。

        奚凌愣了愣,发现他看的是自己手里的人参,稍一琢磨,忽然就笑了:“咦,修无情道的也知道馋了?”他倒也不讲究,咔地掰下一半来,直接递给师弟,“来,尝尝,良药苦口利于病,八百年的长白野山参,益气补血圣品,平时市面上买不到的,师兄我勉为其难分你一半。”

        “……”江岁寒低眸瞟着他手里须发茂盛的野山参,一些不太美好的丢人记忆浮上心头,别过脸去,讪讪道,“四师兄,我不喜欢人参,不用给我。”

        “哈?”奚凌莫名其妙,“人参招你惹你了,你也不是鲛人,你也不住海边啊。”

        这货明里暗里地损他管得宽,江岁寒刚刚还为鲛人所受的不公而生气,这会儿索性也不客气,摆出任性脾气来:“你有本事再吃一口?”

        “?”奚凌身为直男,平生最不怕的就是挑衅,当着他面咬了一口,颇不信邪,振振有词,“我吃了,然后呢?”

        “……”江岁寒无语至极,不知道说什么,冷冷地扔下一句,“那你吃吧,我走了。”

        说完,转身就撤,真一点不带留恋,奚凌扬声叫他:“哎,小五,我不吃了,不吃了行吧?”

        江岁寒没理他,朝去远处虹桥的方向走了,奚凌在后头懵了半天,想不明白怎么回事,手里刚吃了几口的野山参顿时也不香了。

        他叉腰,望着那雪白的背影,纳闷自语:“奇了怪了,娇得跟小姑娘似的,一句说不对就生气,以前可从来不这样,而且,也听他说过讨厌人参呐……莫非一个人无情道破了,性情真能变这么多?”

        ·

        江岁寒心情不好,兜兜转转,还是去了青鸾峰明夫人的住所,受伤的鲛人也在这里,他想探望一下。

        此地名叫春溪小涧,是沈在清特意为爱人开辟的一处世外桃源,在灵力法阵的加持下,四季如春,外面寒冷的冬雪,与这里仿佛两个世界。

        一进山谷口,盈野的花香就让人心神一震,江岁寒拨开头顶掩映的桃花枝,很巧的是,打眼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萧洛,他也来了?

        不远处,挺拔的黑衣少年,正坐在竹篱外,给一旁藤椅上休养的鲛人吹笛子,音色悦耳,曲调轻快,一串简短的乐声中,仿佛藏着整个春天。

        小鲛人下身已经不再是鱼尾,而是一双与人无异的腿,正蜷缩着身子,双手抱膝坐在藤椅中,其他的伤都没有大碍,唯有眼睛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蒙着一层白纱布,下巴搁在膝头,呆呆地,像只孤独的小猴子。

        他视觉受阻,听觉好像也不怎么样,反应很迟钝,对清朗的笛声恍若未闻。

        虽如此,萧洛依然阖着眼,吹奏十分投入,江岁寒站在一株桃树下,悄悄欣赏着他此时的模样。

        实话说,萧洛的长相是极出众的,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被记好久的那种。

        也并非雌雄莫辨的好看,而是见一面,就知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可天下男子中,又绝少有他这样的颜色。

        江岁寒笑笑,心说看来书里的描述,也不都是骗人的。

        画面太过静好,让人舍不得打破,他错身躲到茂密的桃树林中,挑了个不会被发现的角度,默默站定。

        一曲奏罢,竹篱外的少年放下竹笛,睁开眼,对对面的小鲛人说:“怎么样,好听吗?”

        “……啊。”小鲛人张了张嘴,说话很吃力,像是不会发音。

        萧洛笑了笑:“这支曲子新学的,还没吹给别人听过,你是第一个。”

        小鲛人对此事没大兴趣,留了个白净的侧脸给他,面无表情。

        萧洛从乾坤戒中拿出一只灵果,在他鼻子前晃了晃:“这个叫蟠桃,想吃吗?”

        小鲛人闻着果香,浑身一激灵,两手像猴子抱桃似的一抓,抓了个空。

        “啊啊啊!”他焦急地叫唤。

        “别急,会给你的。”萧洛把果子收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循循善诱道,“来,先跟我念一遍——蟠,桃。”

        “破,攀,盘……”小鲛人许久没有说话,笨嘴拙舌,却又急着想吃美食,发音发得四不像。

        “不错,很接近了,好好再念一遍。”萧洛没有嘲笑他,而是摸了摸他深蓝色的发顶,又缓慢地示范了一遍,“蟠,桃。”

        “攀,掏?”这一次,小鲛人说了个差不多,透过白纱布,像是目光炯炯地盯着那只粉红色的桃子。

        他从幼年起就被锁在那个洞穴里,以臭鱼烂虾水草为生,没有见过这样美味的东西。

        “好聪明。”萧洛赞了一声,拿起把水果刀,把桃子一切两半,将坚硬的桃核剖出去后,才递给望眼欲穿的小家伙。

        后者闪电似的飞快接过,捧在手中狼吞虎咽,好像生怕别人抢走,不一会儿,他就将柔软的桃肉吃得干干净净,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犹豫了片刻,终于又朝萧洛伸出一只手。

        “放心,果子有的是,前提是你今天得学会五个词。”萧洛取出一件旁的物什,也是日常生活中会用到的,塞到小鲛人手里,让他触摸感受具体模样,然后颇有耐心地,一字一字教他怎么念。

        午后阳光正好,微风拂过,卷下几片清新的花瓣,落在肩头和膝上,蓝发白鳍的小鲛人一脸纯真,充满好奇地依样画葫芦,他对面的少年人风华正好,一垂眸,一微笑,恰似温暖了三冬腊月。

        江岁寒站在桃树后,一瞬不瞬地望着二人。

        曾经听说过一句话,一个人是否善良,不在于他对强者如何,而在于他对待弱者的态度,毫无疑问,在这个世界里,鲛人就是绝对的弱者。

        “杯、子。”“北……子?”“差不多了,注意一下第一个字是平声,杯、子——意思就是我们平日喝水用的器具。”

        温和细心的说话声从竹篱边飘过来,江岁寒心想,《灭世魔神》这本书,真的没有问题吗?

        他不信,一个心术不正之徒,会跑到这里来,不求任何回报地,帮忙照顾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小鲛人。

        江岁寒现在想通了,萧洛那一晚为什么选择单独行动,因为书里说,天魔后裔,祸乱人间,一经发现,必要被斩草除根。

        萧洛身埋祸种,应该是很清楚这一点的,所以他同情和自己处境相似的鲛人,同时又除了自己,不相信任何人。

        江岁寒心里微微有点疼,忽然觉得,他们其实都挺可怜的。

        桃枝轻晃,雪衣人提步走了出去,萧洛听到声音,一回头,吃了一惊:“师尊?”

        “是我。”江岁寒到他身前,很自然地将手搭在他肩上,按住示意不用起身行礼,目光放在翠绿色的一截,“阿洛,竹笛能给我看看么?”

        萧洛呆了下,才双手捧着笛子,轻柔放到他掌心:“师尊请过目。”

        江岁寒接过来,一边把玩,一边状似无意地问:“你笛子吹得不错,和谁学的?”

        萧洛道:“回师尊,弟子没和谁学,就是平日无事,随便玩的。”

        “喔。”江岁寒心想,自学的,吹得还不错,只是为何学了新曲子,第一个听众不是为师,却是这无亲无故的小鲛人?

        怪不得这几天总是见不着他的面,原来是在这里——

        等等!江岁寒蓦地惊醒,心说这也太奇怪了,自己干嘛莫名其妙地跟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鲛人吃醋,而且,吃的还是自己徒弟的……

        “啊,那个。”他轻轻一抿唇线,懊恼地换了个话题,“阿洛,你这几日,天天都来看小鲛人吗?”

        “是,清尘刚从坏人手里逃出来,我怕他一个人不习惯,所以……”萧洛说了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慌忙解释,“师尊,弟子没有耽误在书院的课业,今天授课的长老告假了,让我们自己修炼,那些内容,弟子已经自学过了。”

        “嗯,为师知道,你不用担心。”江岁寒将竹笛还给他,关注的却不是这个。

        小鲛人脱困后,明夫人为他新取了一个名字,与“清晨”谐音,希望他能抛却过往,重新开始。

        “清尘,很好听。”

        江岁寒大乘巅峰修为,比他境界低得多的人在他身边,总会感觉到一种很难忍受的威压。

        萧洛是他徒弟,有师徒契在,不会怎样,清尘就不一样了,察觉到与那些虐待他的修士相似,却不知强了多少倍的灵力时,浑身发毛,下意识地就要躲藏回避。

        他喉咙里发出“啊啊”的低叫,跳下藤椅想跑掉,不料,却因为刚刚破体,新生的双腿使不上劲,狼狈地摔倒在地。

        “清尘!”萧洛有点失色,可还不及出手,江岁寒已经弯下腰,把害怕的小鲛人捞起来了。

        清尘很瘦,个子也不高,在他臂弯里很不听话,扑腾着就要逃离,江岁寒手足无措,求救似的问自己徒弟:“阿洛,他刚刚不是和你待得挺好么,突然跑什么?”

        不料,趁他愣神的功夫,清尘忽然扭过头,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后逃也似地跳下来,一瘸一拐挪到竹篱里边,躲着看不见人了。

        鲛人牙尖齿利,江岁寒白皙的手背上,刻着两排沁血的齿印。

        “他,他怎么咬人?”江岁寒没料到会这样,捂着手背,痛得皱眉。

        “师尊,是不是很疼,我看看!”萧洛比他还着急,顾不上礼仪,一把拉过他手腕,检查着伤口。

        皮肤上的触感温暖,江岁寒低头,看到了两人相握的双手,心里一紧张,倏地抽了回来。

        “没事,”他匆匆将手收进雪袖,遮掩似的别过脸去,薄薄的耳朵尖,红得有点透明,“这点小伤,为师……为师不在乎。”

        没错,大乘期修士,自愈能力非常强,这不算什么。

        看清他回避的样子,萧洛不由有些失落,低头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师尊,还望你不要怪清尘,他受人虐待惯了,对谁都保持着警惕,弟子实力低微,他感觉不到威胁,你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这样?”江岁寒恍然大悟,没曾想原来竟是自己的问题,但是……他好像还真的不太会收敛威压。

        一想到那个可怜的小鲛人是受了惊吓,江岁寒心里就蛮过不去,举目望着竹篱那边,不自觉地咬住了唇:“为师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业务不熟练,不会收敛。

        萧洛道:“没关系的,其实除了我和明夫人,别的人他也都很排斥,他只是怕生,熟悉熟悉就好了。”

        说着,他掏出一袋子甜点,递给江岁寒:“师尊,你要是想再看看他,就用好吃的勾引,这小家伙嘴很馋,很贪吃,闻到香味一定会上钩。”

        不久前还横眉冷对的两人,短短数日,关系似乎就缓和了许多,往昔种种,都有了冰消雪融的痕迹。

        此时,萧洛手中的油纸包里,躺着好几块乳白色的糕点,软糯微黄,糖霜和桂花蜜淋在表面,清甜诱人。

        藕粉桂花糖糕,江浙一带名小吃,口感一绝。巧了,某人最喜欢的东西,正好也就是这个。

        “……”江岁寒默默接过那个油纸包,嗅着那熟悉的甜香气,心想,你小子真的很会啊,这么精致的藕粉桂花糕,别说勾引小鲛人了,就是拿来勾引为师,也一勾一个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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