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饭食
段长华心中也在想，到底有多久没这样痛快过了，当初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段长华被她用了多少血泪压制在灵魂深处？如今想到吴妈妈她依旧心怀悔恨，那时候不就是服个软的事儿吗，怎么当时就那么拧的想不开呢，日后不也做得很好吗，为什么当时就是学不会认输？
回忆被带回那个烈日炎炎的午后……
那是六姨娘溺毙后不久，段长馨带人大闹照华堂，说是照华堂的人手脚不干净去她的采馨园偷东西，段长馨带来的十个家丁岂是照华堂老的老小的小能拦住的，最后段长华只能抱着被砸断的古琴眼睁睁看着他们从自己柜子里“搜”出了所谓的赃物，最后事情闹到了段晋文和盛氏跟前，段长华梗着脖子不肯低头，拒不认罪，被一个老妈妈钳着跪在段晋文脚下，而吴妈妈便被押到院子里杖责。
吴妈妈被拉出去前攥着段长华的手，她说，没有做过的事不能认，区区几板子她还捱得住；她说，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照华堂的尊严不能任人践踏。
段长华相信了吴妈妈说的不会有事，却没想到是实打实的二十杖，一点没留情的二十杖。
——即便是在万难的环境里，您也要像孤梅傲雪一样，严寒不曾惧，风霜不可欺。
这是吴妈妈对段长华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便握着段长华的手咽了气。
段长华扔了心爱的琴紧紧抱住吴妈妈在烈日下被晒得发烫的尸体，第一次尝到了夹杂着悔恨的痛苦滋味。
自此她便陷入了魔障：如果认罪了吴妈妈就不会死了，从此以后只要听话不反抗就不会失去什么了吧？
她总是在维护自己仅存的那点自尊，现在想想所谓的自尊心到底能值几个钱？
生命和自尊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段长华突然就想通了：她发现执迷不悟，紧抓着不放手的东西——根本不值一提。
看吧，撞了南墙，自然就知道回头了。
她把吴妈妈死前和她说的话连带着自己的本性全部封存埋起来，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保护妹妹了，直至长欢的死，才打开了这个被层层血痂包裹，布满灰尘的盒子，释放出了其中束缚多年，已被逼至疯狂的困兽……
段长华望天叹息，吴妈妈，这么多年让你失望了吧？
段长华回到照华堂，只有蜀葵迎上来，剩下的四人只在一边懒懒散散的干着活。任由她们出入，这是段长华给襄荷蜀葵下的命令。
段长华问：“蜀葵，今天有没有什么异样？”
“回小姐，紫菀今日偷溜出去不到半个时辰，回来后面带喜色，原因尚不明确；郁青在打扫房间的时候摔摔打打，十分不甘愿；至于其余两人并无异样，”
段长华不怒反笑，她总觉得那些做下人的可怜，所以从不曾为难过，她想只要与人为善，就能换来别人的友善对待，只要她以真心相待，那些人总有一天也能理解她的处境。如今她终于明白，人不能太善良，老好人是会受欺负的，因为人们只会挑软柿子捏，如果事事都宽和大度，别人也不会感激你，他们只会得寸进尺，总有一天踩在你的脸上耀武扬威！
蜀葵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出来，一股隔夜剩饭的馊味扑面而来，仔细点还能在饭里看到砂砾。
襄荷见了，忍不住抱怨到：“小姐，那些下人简直欺人太甚！这，这根本就不是给人吃的！定是六小姐记恨在心，命高婆子这么做的！”
大厨房的那些人最会看碟下菜，换句话说，地位高的、受宠的、塞给厨娘赏银多的，吃的便是山珍海味，同辈的一如段亭幽——老爷视若珍宝，一如段长安——夫人的掌上明珠，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是不敢有丝毫敷衍的，只有像段长华这样连月银都不曾拿到过的“贫女”，才会得到“特殊待遇”：基本上是日日吃素，只有在段长欢生辰时才用几年攒出来的钱去大厨房换一碗最廉价的芙蓉汤喝。
那些钱本就不多又只出不进，到后来，大厨房的厨娘分给她的就只有残羹剩饭，甚至把准备倒掉的馊饭拿给她。不仅如此，每次只要去端饭，都会被白上几眼，若碰上段长馨则更甚之，便是冷嘲热讽，骂骂咧咧，因为比起她来段长馨在尚书府地位更高，多说几句话就能讨好段长馨，何乐而不为。
段长华冷笑，这些年她到底是多窝囊才能混到如斯地步的！
“襄荷，心存静气，宠辱不惊，方能成大事。”段长华说道，听语气里没有丝毫怨恨，气定神闲的整理着袖口褶皱，想到得了大厨房这么多年的“照拂”，总该还上几分了，心中顿时有了成算，自言自语道：“那就从大厨房开始吧。”说罢看了看桌上饭菜，墨黑的眸子瞬间染上点点厉色，难以入口，不如不吃，便吩咐襄荷将饭菜收起来。
午膳和晚膳，段长华看了桌上更加敷衍的饭食，依旧未动一口便让襄荷收起来，饿了一天，脸色较之往日更加苍白，襄荷忧心她的身体，又烦躁于紫菀等人已放到明面上的鄙夷，忍不住出去教训了几句，几个丫头差点吵起来，段长华揉揉额头，毫无感情的瞟了门外叫嚣的几个人一眼，默默的考虑，等此事毕，或许该让襄荷抄抄书，既能识字，又能磨磨她浮躁的性子。
翌日，段长华去松寿堂给老夫人请安，蜀葵随侍，段长华临走前把襄荷唤至跟前，耳语几句，襄荷面带讶异，点头应是。
段长华额头的伤本就未痊愈，又一日粒米未进，浑身无力，跨过门槛时差点被绊倒，幸好蜀葵扶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腰背，昂首走下了台阶，襄荷目送段长华离去，望着那副单薄的臂膀，回想刚才段长华交代她的话，心中豪气顿生。
段长华给老夫人请完安，起身的时候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还是若歌诗手急眼快过来扶了一把她才站稳。
“长华，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若歌诗关心道。
老夫人见她脸色苍白，瘦削的身体摇摇欲坠，道：“这是怎么了？若是不舒服，便好好歇着，使丫鬟来说一声就行了，莫要逞强。”
段长华站稳，放开若歌诗：“让老夫人，诗表姐担心了，可能是昨儿夜里吹了风吧，并无大碍，一会儿回去睡一觉便过来了。”说完差点又倒下去。
“这怎么行，水声，一会儿差人去请平日里常用的李大夫来给四小姐瞧瞧。”
段长华敛了眉眼，盈盈一福身，“长华谢过老夫人。”
段长华回到照华堂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襄荷也回来了，颊上挂着一个巴掌印，面上却是带着一丝得意。
段长华看见襄荷的巴掌印，顿时变了脸色，站起身，抬手轻抚襄荷的脸，问道：“谁打的？”
“是六小姐身边的秋菊，不过小姐你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说着邀功似的举起双手捧着的食盒，“小姐快吃饭吧，你都四顿没吃了！正好，六小姐的食盒里有粥，您先填填肚子。”说完从食盒里端出早餐，一盅鸡丝粥香气扑鼻，几样特色小菜，还有一盘苏州糕点，比起她平日里吃的真是云泥之别。
段长华算了算时间，过不了多久，段长馨就要来兴师问罪了，大夫大概也快到了，到时候怎么闹大呢？
正想着，便有人上门了，本以为是段长馨，细看却是若歌诗主仆二人，段长华心道，真是瞌睡来了就送枕头，本来还在想怎么让老夫人“不经意的”知道这件事，若歌诗便登了门，只是此番利用难免有些良心不安，有愧于诗表姐一片真心了。
段长华迎出去的时候，若歌诗正忙于掩饰浮现于面上的震惊，她知道段长华身为庶女也不甚受宠，但她真的不知道段长华的日子过得这样艰难。
空荡荡的院子里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光秃秃的石板路和土地，房子别说雕梁画栋，连柱子上的青漆都要掉光了，便是站在院中也能看见屋子里屈指可数的几件家具和发黄的墙面，寥寥两三个下人在一边扣扣索索的偷懒，见人也不知道请安。
若歌诗见段长华迎面而来，脸带笑意，款款大方，虽朴素却不见窘迫，颇有一番“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豁达风范，便也散去心中怜悯，道：“我不放心你，便先过来瞧瞧，大夫也快到了。”
段长华还没来得及请她进屋，就看见大门外的小路上，段长馨带着一干下人往这边来，段长华嘴角不禁上扬。
“我见六妹妹要来，怕是要怠慢诗表姐了。襄荷，把诗表姐请去里间。”
“诶？”若歌诗回头看去，果然见段长馨的身影越来越近，怒气冲冲的样子，一看便知来者不善，但还是不明白段长馨来了和怠慢自己有什么联系，只是还没来得及细问便被襄荷引去里间。
段长华向蜀葵挥了挥手，见蜀葵疾步离去，回身坐在正厅主位，静等“贵客”。
“段长华你给我滚出来！”话音未落，段长馨已带人冲进正厅，空荡荡的屋子瞬间变得拥挤，在段长华面前落下一大片阴影。
看见桌上摆的饭食段长馨更是怒不可遏，一把扯下桌布，将桌上东西全部撒落在地，“叮叮当当”一阵响。
段长华不紧不慢道：“六妹妹怎么脾气这样大？”
“我还要问你胆子怎么这样大？敢动我的饭！你不是要吃饭吗，来啊，趴在地上吃啊！”段长馨面目狰狞，边说边抬脚撵碎了脚下沾了灰尘的雪白糕点。
段长馨从松寿堂回到自己的采馨园用早膳，秋菊从大厨房回来打开食盒便傻了眼，知道段长馨饿的不耐烦，训斥了两句，她才从食盒里端出一碗稀粥，半碗干巴巴的咸菜。秋菊为了转移段长馨的怒气，便夸张的描述了在取饭的时候遇到了段长华身边的襄荷，一提到段长华，段长馨就想起上次在段长馨脚下吃的瘪，顿时暴跳如雷，再顾不上肚子饿，径直带人冲向照华堂。
里间的若歌诗还没见过敢有人对自己的姐姐如此无礼，当时便要冲出来为段长华出头，却被襄荷和自己的侍女若绿同时拦住，她冷静下来略一思索便明白段长华让她来里间就是不想她插手的意思，只得坐回去，静听事情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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